月到中天,小二早已经在胡雪岩和王有龄的饭桌前等得打起了瞌睡。
直到喝空最后一瓶酒,胡雪岩才和王有龄相携着结账下楼。
拜别之后,王有龄回他的客栈,胡雪岩回自己在小河直街的家。
两个人喝了两斤酒,胡雪岩就是酒量再大,此时也有点迷糊了。
月光照在胡雪岩红润的脸上,照着他虚浮零乱的脚步。他一个人五花走马,迈着大大的八字步走在空空的街道上,在街上留下长长的,抖动着的影子。
偶然一撇,胡雪岩突然发现了在醉月就楼上喝酒时看见的那对父女。
胡雪岩作为钱庄放贷的出纳,平时特别注意自己的穿衣打扮。此时此刻的他带着一顶镶白玉的西瓜帽,穿一件大红色的丝绸马褂,看上去十足一个有钱人家的派头。
时至深夜,跪在街上的父女二人也打算起身走人了。
老人家跪了一天,膝盖早就酸痛难忍,原本跪着还好,此时稍微一动,便感觉腿仿佛卸了力气,不归自己管了。他身旁年轻的女儿赶紧一把扶住了他,两个人慢慢搀扶着站了起来。
他们刚站起来,便看到了晃荡着走在路上的胡雪岩。
胡雪岩被两个人一看,也愣了一下。
“我在楼上看二位在这里跪了一天了,是家里有什么变故吗?”喝酒了话多,也爱管闲事,胡雪岩闲着没事问道。
那姑娘低着头不敢说话,老头打量了一番胡雪岩的装扮,直声说道:“这位官人,今年我家的蚕害了病,全都死了。衙役追赋税追得紧,孩儿他妈凑巧又生了病躺在家里。可是蚕死了没丝,今年家里没有一点进项,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大人就可怜可怜我一家子的辛苦,买了我这闺女去吧。”
胡雪岩早就知道这老子跪在这里是卖闺女的,此时听这老头这么说,仗着酒劲也来了兴趣。跑街三年,出纳七年,他已经在信和钱庄干了十多年了,手里也不是没钱。但是胡雪岩一心想做大生意,所以平日里赚来的钱他一直没有乱花,而是全都攒了起来。
每个人都有花钱的欲望,都有花钱买安逸的欲望,像胡雪岩这样天天和各种达官贵人打交道的人,尤其有大把花银子的欲望。只不过他因为心中的长久计划,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不敢放纵而已。
十年的欲望,在今天的酒里有了一点点爆发的迹象。
胡雪岩醉眼迷离望向那老头,说道:“不知道你这姑娘卖多少钱啊?”
“一千两。”
胡雪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多少钱?”
“一千两。一分也不能少。”老汉毫不质疑地说道。
胡雪岩虽然醉酒,但是依旧对金钱很是敏感,他笑着说道:“你当你家卖西施貂蝉呢?”
那老汉也不觉得害臊丢人,依旧镇定地对着胡雪岩说道:“请官人看看我家闺女的容貌再说不迟。”
说着伸手掂起他闺女的下巴,让他闺女仰起了头来。
胡雪岩慢慢低头朝着那姑娘看了一眼,心下顿时就痴了。
只见月光照在那姑娘脸上,那姑娘洁白的肤色更多了几分莹润。
晶莹的眼睛里仿佛充满了这人世间的悲凉,闪烁着有动人心魄的光芒。
长长的秀发虽然有几分缭乱,却在缭乱中年浓浓地黑着,在月光下瀑布倾斜一样在风中荡漾……
胡雪岩是真动心了,饶是十年杭州风尘人的他也觉得这个姑娘貌比天仙,着实漂亮。但是他知道自己决计拿不出一千两银子来。
深深的一口气,压抑住酒足饭饱之后的那股火热的欲望,胡雪岩把腰包解了下来,直接扔给了那个老汉,说道:“你这姑娘确实值一千两,但我是买不起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我看来再不济也不至于卖儿卖女,里面有十几两银子,管够叫你交税看病了,你带着你姑娘回家去吧。”
说完胡雪岩就二话不说迈开步子回家去了,生怕迟一步自己会耐不住性子回信和钱庄贷银子把这个姑娘买了来。
那老头望着胡雪岩的背影,颠了颠手中的荷包,嘴角露出几颗牙齿,说不出的鄙夷或者不解。倒是那姑娘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眼睛里说不出的感激或者欣赏。
匆匆一路步行回到家里,家里的灯还亮着。
“相公,今晚回来的怎么这么晚?”胡雪岩的妻子兰姑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赶紧从屋子里迎了出来,柔声问道。
胡雪岩看到一脸温情的兰姑,笑了笑,说道:“应酬,喝了点酒,你给我弄一碗汤来喝。”
堂屋里传来胡雪岩母亲的话:“他在外面办的都是脸面事,哪天回来的不晚,以后就别问这些话来心烦了。赶紧给他弄点酸梅汤去。”
兰姑说道:“是,婆婆。”
俨然,在家里胡雪岩母亲具有最大的权威,说话中用。
胡雪岩步入堂屋,看到母亲还在摇着摆轮织棉线,而另外一个空着的纺轮还微微颤动着,显然自己回来之前兰姑也在织棉线。
看到这一幕胡雪岩心里顿时有点不舒服,说道:“妈,咱家现在又不是没钱,你还自己操劳着弄这些玩意儿干什么呢?”
“富贵不常有,天意难揣摩。况且你现在又有多少钱?我不老,还能做活,多少做一点赚些闲散钱吧。”胡雪岩的母亲这样说道。
胡雪岩母亲本来姓金,入门之后自然就改称胡氏了。
胡氏是个有决断的人,早年胡雪岩父亲胡鹿泉死后,是胡氏一个人拉扯着胡雪岩和他弟弟长大的。期间孤儿寡母有很多的不容易。
当年胡氏初入胡家的时候,胡家还是个大户人家,靠着沙船生意赚了不少钱,比之现在的胡雪岩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是纵然是昌盛世家,也终归是在一场海盗劫持中眨眼间衰败。胡家落魄的那几年,每天都有凶神恶煞的人上门要账,胡雪岩父亲胡鹿泉就是在家族变故中伤心而病,久病而亡。
虽然现在胡雪岩并不算穷,但是胡氏还是记得胡家衰败的历史。在胡氏的心中,做生意就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一无所有的行当,她心里随时都准备着接受胡雪岩一朝衰败,落魄杭州的场景。她想着,即便自己的儿子以后做生意做赔了,有自己天天纺棉线攒下来的钱,总不至于让娘俩饿死。
胡雪岩心里也清楚母亲是怎么想的,他苦笑着问道:“妈,你说我得把生意做到什么地步,您才能安安心心的享福啊?”
胡氏撩了一下耳畔的散发,笑着说道:“我记得有个人叫沈万三的,很是有钱。哪一天你比他还有钱了,再让我罢手不迟。”
胡雪岩怔了怔,他没有想到他母亲对自己的期望这么高。
想到明朝的沈万三,胡雪岩笑了笑:“富可敌国吗?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说完母子俩对视一眼,在月光中一起笑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