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8月2日,农历七月初七,七夕节。
星期二,天气晴朗。
名古屋市区,远征军第七集团军营地内。
陈烬在最后一封阵亡通知书的结尾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完了最后一封阵亡通知书的陈烬放下了笔,双手使劲儿的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想让自己的大脑变得松弛一些。
在七夕节这样一个东方传统的节日离,陈烬不禁有些想起了伊蓝,但转瞬之间又强迫自己忘掉她。
“中尉,您的茶。”孟昊端着一杯放了整整一大把茶叶泡出来的浓茶送进了陈烬的帐篷内,冒着热气的茶水呈现出一股诡异的暗绿色,整个钢制的茶杯装的慢慢的就快溢出来了。
陈烬看着自己面前这杯特浓绿茶不仅眼角直抽,为自己每个月的那点军官特供茶叶感到了心疼起来:“日天呐,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可你为什么每次都是这么泡茶呢,茶叶和水的多少并不能代表你对我的好意,凡事适度就行了。”
“中尉,你就放心的喝吧,我在家的时候就是这么给我爹泡茶的,我爹每次都喝光了。”孟日天摇晃着大脑袋瓮声瓮气的说道。
“你父亲就没有为此收拾过你吗?”陈烬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茶,顿时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懊悔,一张连顿时被苦的龇牙咧嘴的,赶紧放下了茶杯。
“收拾,为什么要收拾我?”孟昊并没有注意到陈烬的表情,反而非常无辜的问道。
“告诉我,你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陈烬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顿时被这一小口浓茶喝的抖擞起来了。
“我们家是卖茶叶的,中尉。”提起了家里的茶叶生意孟昊便开始受不住嘴巴了,叨叨的讲了个不停。
陈烬很无奈的转过身去没有理会他了,专心致志的开始整理起了身前的信件,端起了茶杯再次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这次感觉还算不错,至少精神好了不少。
“哦!对了,中尉。”喋喋不休的孟昊终于想起了正事,低声说道:“刚才团部来人通知说,让您五分钟内赶到团部。”
“那你是多久之前接到这消息的?”陈烬抱着一丝希望的问道。
“大概快二十分钟了吧?我泡茶之前就接到消息了。”孟昊挠着头,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看您气色不太好,喝杯茶再去应该会好点的。”
“让你当我的勤务兵是我最大的错误,你这个混球儿!”陈烬啪一声啪了一下额头,一把将手中的信件全部塞到了孟昊怀中,头痛无比的说道:“找团部后勤官把这些信件全部寄出去,这事儿要是办不好,老子扒了你的皮!”
陈烬急吼吼的拿上了自己的军官大盖帽蹦出了自己椅子,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疾奔而来,抓起了桌子上的那杯浓茶狠狠的灌了一口,龇牙咧嘴的冲出了敞篷奔着团部冲了过去。
当陈烬见到张竟成中校之时,中校的脸色已经很黑了,整个人就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般。
“中尉,首先在这里我向你致以迟来的晋衔祝贺,并且对你在名古屋市63号大桥的战斗表示赞扬。”张竟成中校的语气阴沉,丝毫不像是在说好话,就像是在讽刺一般:“但这远远不是你藐视上级命令蓄意迟到的资本,你还只是个中尉而已,一个稍微能打一点的中尉而已!”
“明白,长官!”陈烬没有选择去做任何的解释,很老实的接受了张竟成中校的讽刺。
“很好,这次我就当做你是太忙了,绝对没有下次了明白吗?”张竟成中校恶狠狠的说道。
“明白,长官。”陈烬还是虚心的接受。
“你别想再跟我玩你那套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套路了,你现在是一个中尉军官了,你的一条命令随时可以影响近百人的生死!”张竟成中校看透了陈烬的小心思,从军数十年的他阅人无数,哪能看不透一个小小的中尉?
“明白,长官!”陈烬还是如此。
“记住,把你的那些桀骜全都收起来,你的晋升全是你自己挣回来的,珍惜这副军衔。”张竟成中校的凌厉的目光稍稍变得柔和一些:“我已经无法在为你提供任何庇护了,106团也无法在庇护你了。”
“怎么了,长官?”陈烬纳闷了,心中变得有些忐忑了。
“我即将调任集团军22师副师长了,就快到离开106团的时候了。”张竟成中校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语气唏嘘道:“在106团待了快十年了,终归还是不舍呐。”
“请节哀,中校。”陈烬很难得的幽默了一把,语气揶揄的说道:“副师长一般是上校军衔,这说明您离晋升恐怕不远了,不过在22师可没有我们这些老部下‘照顾’您呐,您可得自己保重。”
“混账东西,你是在幸灾乐祸还是在祝贺?”张竟成中校眉毛一横,随后得意的说道:“别急着关心我,你的处境恐怕比我更加糟糕。”
“嗯?中校,我怎么了?”陈烬心中一阵疑惑,犹豫着说道:“最近我可没有犯过错,今天除外。”
“不用担心,这应该是好事儿。”张竟成中校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眼神飘忽的看着陈烬说道:“106团的小庙终究还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恭喜你即将会被调至集团军群司令部直属实验分队。”
“集团军群司令部直属........还是实验分队?”陈烬默默的念叨着张竟成中校口中的奇怪番号,心中感觉到了不妙。
“真是羡慕你,我只是上调了一级,从团调到了师,你可是连升三级,直接调到了集团军群司令部!很可惜的是,你的军衔依然还是中尉。”张竟成中校缓缓的从手边的桌子上拿出了一封文件:“这是集团军群司令部发来的任命书,你可以拿着这封命令书前往司令部报道。”
“拂晓之光战役结束之后,集团军群司令部尤其是在这次的名古屋市的‘铁钉行动’中受到了启发,决定组织一支实验行临时分队,在这次的战争之中测试组建特种分队的可能性,他们缺少为极富这方面作战经验的指挥官。”张竟成中校脸上露出一丝陈烬看上去觉得很是贱兮兮的笑容,将任命书递给了陈烬:“我和师长皮浩准将向他们推荐了你,司令部在查阅过了你历次战斗的作战报告和详细经历之后,也同样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希望你能珍惜这一份信任!”
“@#¥%……&*”陈烬心中顿时将所有人都诅咒了一遍,他实在是不想在接受这种伤亡率注定会极高的职位了,并不是害怕自己会阵亡,而是害怕再去写那些阵亡通知书了。
陈烬这几日写的阵亡通知书比自己两世为人所写的信加起来都要多,他无法去想象那些接到自己信件的家庭将会是怎样的悲恸不已。
“这虽然只是是一支临时性的实验分队,但绝不代表着你们会轻松,战场将会是你们最好的实验室!”张竟成中校脸色变得严肃,语气郑重的叮嘱道:“军群司令部这次的决心很大,听说这是司令官杨怀立中将阁下亲自下达的命令,你去了之后一定要慎之又慎,记住了吗,陈烬?”
“明白了,中校。”陈烬深深的抒出了一口气,认真的的回答道:“我会记住您的叮嘱的,中校。”
“很好,如果你想带走你那些仅存的老部下的话,我会放行的。”张竟成中校脸上露出了放心的表情,语气有些失落的说道:“这是我在离开这里之前唯一能帮上的一点忙了。”
“不必了,中校。”陈烬回绝了张竟成中校的好意,眼神飘散:“他们已经够尽职了,不应该再和我一块身陷险境了。”
“看来你对这次的新职位很悲观。”张竟成中校双手握在了一起,耸了耸肩膀:“不过你的悲观是很明智的,这比你到时候感到无所适从要好多了。”
“中校,那我就先走了。”陈烬已经没有心思再呆在这里了。
“嗯,你先回去吧。”张竟成中校点了点头,说道:“明天早上起早点,我六点钟就会离开106团,你可以跟我一块儿走。”
“明白了,中校。”陈烬拿着那封任命书离开了团部。
回到帐篷的时候,孟昊那个夯货还呆呆的等在那里,一见陈烬回来了便关心的问道:“中尉,您怎么脸色这么失落,是挨中校的收拾了吗?”
“嗯。”陈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个人默默的走进了帐篷。
端起了那杯浓茶,陈烬若无其事的大口喝了起来,那股之前无法忍受苦涩,此刻竟变得可口起来了。
感受着那股浓浓的苦涩充斥在了自己的胸膛和腹部,陈烬思维开始变得清明起来了。
“孟昊,帮我把陈强上士叫过来。”陈烬吩咐道。
“明白,中尉。”孟昊迅速答道,转身离开了帐篷去找陈强去了,一转头又想起了陈烬的话,摸着脑袋说道:“咦?中尉怎么没叫我日天了?”
很快陈强就被叫到了陈烬面前了:“中尉,叫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就不能叫你了吗?”陈烬看到了陈强之后,嘴角露出了笑意,使劲儿的锤了一下他的胸膛:“升了上士就是不同了,连我都快叫不动了。”
“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中尉!”陈强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
“好了,叫你没别的事情,就是陪我走走,聊一聊。”陈烬摆了摆手说道。
两人就在午后的阳光下开始漫步起来了,走得很慢,陈烬满腹心事,陈强一脑子疑问。
“中尉,你今天怎么了?”陈强上士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怎么,只是有些感慨而已。”陈烬转过头,一双眼睛看向了陈强:“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呐,来到106团都快半年了,一路从朝鲜走到名古屋,真是令人唏嘘。”
“的确,23连的老兄弟再加上一路加入的人,能站在这里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了。”陈强脸上露出缅怀的神色。
“很遗憾,我作为长官没能带领他们活着走到胜利的那一刻。”陈烬脚步停了下来,坐在了路边上的一处树墩上:“陈强,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随便问吧。”陈强上士也坐了下来,和陈烬背靠背的坐在了一个树墩子上面。
“这只是闲聊,我的问题你可随意回答,最好按照你最真实的想法来说。”陈烬从怀中掏出了一包带血的香烟,抖出了两根,递了根给陈强:“我希望能够听到你真实的答案。”
“我会的,中尉。”陈强上士接过香烟给自己点上了。
“在一起走了这么远,你觉得我是一个好长官吗?”陈烬给自己点上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我知道,作为我的部下,你们承受了太多本不该由你们来承受的伤亡,你们中间的很多人如果没有遇上我,原本是可以活下来的。”
“中尉,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陈强狠狠的吸了一口烟,语气坚定的说道:“但如果没有遇上你,将会是我军旅生涯最大的遗憾,我们从未后悔过与您一同奋战。”
“谢谢,你的答案让我好受多了。”陈烬掐灭了还未抽完的香烟,站起了身,独自一人离开了,孤独的身影在斜阳的照耀之下显得如此萧索。
陈强上士坐在树墩上叼着烟呆呆的看着如此反常的陈烬,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离开了。
知道多年以后,同样掌管数十人陈强回忆起今天的场景,才明白那时的陈烬心中是如何的没落。
第二天拂晓时刻,陈烬与张竟成中校两人悄无声息的坐上了离开106团的车,静静的走了,没有欢送,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