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中元到武威府衙要了一辆马车,几匹快马以及一些应用之物,然后带着赵墨、皕纤、医官、奶娘、子夏和十几名随从踏上返回汴临之路。
临行前,新到任的武威知州向中元请示如何处置靖边侯府邸。中元想了想道:“城东六盘山下有三座坟。你将靖边侯府砖石木料拆下,在那里修一座陵,每年清明都要去那儿祭祀,明白吗?”
拱手称是,武威知州领命而退。
一路上,几个人饥餐渴饮,晓行夜住。中元生怕子夏生病,一直与皕纤和奶娘在马车上小心地照顾。那医官也不敢怠慢,三五日便来给子夏把一脉。
一行人翻山越岭走了近一个月,这一日清晨终于来到了汴临城西的云岗镇。
时已春暖花开,云岗镇雾气幽现,绵延的汴水河清澈见底,好似一面大铜镜, 能映出小镇远近水墨画卷般的一切。
找了一家客栈,赵墨要了几间上等客房,把大家安顿下来。中元命一名随从带着自己的镀金牌去东宫传话,就说太子一行明早进城。
吃过午饭,中元抱着子夏,让赵墨驾车,悄悄地溜进汴临来找金道荣。
金道荣已被罢了官。身为反贼的亲家,他本该被问斩,多亏李皇后看在沈氏的面上,苦苦哀求延兴帝。朝廷这才法外开恩留了他一条命,但革去他一切职务,并将除沈氏之外的所有妻妾家人全部斩首。
没了功名的他,自然不会再住在郎中府。辗转找到了当初买房子的公子,他想要把老宅赎回来。可那公子告诉他,房子已被一位小爷买走了,至于那小爷的来历,他自己也不清楚。
整日里没精打采,唉声叹气的金道荣没办法,只得与沈氏在城南寻了一间小屋落脚。想起自己从科举中第做官到与刘郁炳结为亲家风光一时再到如今的失魂落魄,几十年宦海沉浮就像一场梦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每日饭后,他都会呆呆地躺在床板上,想想自己的落寞,想想远在西域的女儿。
如果自己当年并未励志读书,而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勤于农耕该多好!即便不能富贵,但至少也能保全妻小,享天伦之乐吧!
如今富贵梦碎,家眷大多被处斩,看看自己的情状,反倒不如田间的农夫。
听说朝廷大军已经班师,西镇业已覆灭,可女儿的安危还尚不得知……
“吱呀”一声门响打断了金道荣的思绪。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看见门口处矗立着一个男子的身影。那身影微微颤抖,怀中好像抱着一个婴儿。
“你是谁?”颤颤地开了口,金道荣有些害怕地盯着门口的男子。
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旁的沈氏认了出来:“老爷,这是世子……不,是太子殿下!”
金道荣一听太子来了,以为皇帝又有什么新的旨意,眼前蓦然有些发黑,身子一晃险些栽倒。沈氏扶住金道荣,两人赶忙给中元磕头。
金道荣的声音有些颤抖:“臣……不,罪民金道荣叩见太子殿下!”
见金道荣如此落魄,中元不禁双眼湿润:“伯父伯母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听太子口称“伯父伯母”,金道荣和沈氏心里一热。见两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中元便把怀中的子夏递给沈氏。
接过还在沉睡中的子夏,沈氏不由一怔:“这孩子是?”
“是玲妹妹的女儿。”
子夏出生后,金小姐曾托人给金道荣报过信。可报信人还没走多远,西镇就爆发了大瘟疫,然后就是越军压境,道路受阻,信故而未能送出。因此金道荣和沈氏便不知道女儿已经生了孩子。
知道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外孙女,金道荣有些激动。看着沈氏怀中的子夏,他老泪纵横。沈氏也哽咽道:“多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
看着这略显破败的小屋,中元心中百感交集。叹了口气,他沉声说道:“伯父伯母,其实在玲妹妹走后我就把金家老宅买了下来。你们今天就可以搬回去住。家中已请了几个仆人,一切花销都记在我身上。”
眼中闪过恍然大悟的神色,金道荣这才知道房子是让中元买下了。颤抖着身子,他又跪下给中元磕了个头。中元忙把他搀起,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到他手中:“这是一万两银子,足够把孩子抚养大了。”
收好银票,两人又是千恩万谢。沈氏问道:“殿下,这孩子有名字吗?”
“她叫欧阳子夏。”
“欧阳?”喃喃地念着,金道荣有些不解。
看了看面面相觑的金道荣和沈氏,中元沉吟半晌,忽地脸色一变:“这孩子不能姓刘,也不能姓金。将来她长大了,也不要把身世告诉她。如此方能活命。明白吗?”
强压住心头的惶恐,金道荣和沈氏连忙称是。
“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悄悄地来找我。”
言罢,中元转身要走,可就在快要出门时却被沈氏叫住。
“殿下,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知道她要问女儿的下落,中元不禁悲从中来。仰起头,他尽量不让泪水流下:“玲妹妹,她得了病……已经……走了……”
说完,他推门而出。身后,金道荣和沈氏哀嚎不断。
回到客栈,中元给了那奶娘一锭金子,以答谢她这么长时间来对子夏的照顾,又将来时的马车送给她,并雇了个车夫把她送回武威。而后他又写了一张条子交给医官,让他明日进城后把它呈给吏部,之后就可以去太医院当院史了。
看着这张比金子还珍贵的条子,医官悬着一路的心总算落了地。颤抖着捧过头顶,他千恩万谢地退出去了。
料理完一切,中元躺在客栈的床上,思绪万千。在回来的路上,他和子夏朝夕相处,已然有了如父女般的感情。子夏虽小,但很懂事。每次哭闹时,只要中元一哄,马上就安静下来,两只小眼直盯盯地看着中元,仿佛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能给自己带来安全。
中元也舍不得子夏,他非常想把子夏抱进东宫抚养,但父皇严令自己把西镇反贼斩草除根,子夏一旦进宫,身份必然暴露,一定会遭不测,到时候自己这个太子爷保护不了她。金道荣夫妇是子夏在这个世上的仅存的亲人,送给他们抚养,再好不过。
只是,要瞒天过海。
中元知道,于铁的六扇门无孔不入,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们。此刻,他一定知道刘伯岑的女儿还活在人世,可是这件事万万不能让父皇得到消息。为今之计,只能明日一进宫就要搞定于铁,以防他向父皇泄密。
外面倏然传来三下轻轻的拍门声让中元收起思绪。
“谁?”微抬起头,他沉声问道。
门外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起身把门打开,中元的瞳孔里立刻映出一位少女的影子。她身穿鹅黄色的衣服,刘海齐眉,看见屋子里的中元,脸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
“元哥哥!”
“小妹?”
中元自从大婚后就再也没见过周小妹。他向周正儒打听过周小妹,可接连几次都得到了顾左右而言他的答复。中元也悄悄去周府找过她,可是周小妹就是闭门不见,弄得中元悻悻而归。他知道自己伤了周小妹的心,怕是不会得到原谅了。不想今日在这里见到周小妹,一时间竟喜出望外。
把周小妹拉到屋里的椅子上坐好,他诧异地问:“小妹,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看着满面不解的中元,周小妹淡然一笑:“我看见你从城南的一间破屋子出来,便想过去见你。可是你几步上了马车,一溜烟似的出了城。我赶忙也找了辆车,追了出去。怎奈你的马车太快,我的车跟不上,被你甩下老远。我只能顺着车辙找到这里。”
一年多不见,中元忽然发现周小妹长大了许多,不仅玉胸隆起,连做事也愈发有些成年女子的味道了。
见中元盯着自己的胸脯,周小妹知道他又没想好事,于是脸一红,不再说话了。
收起目光,中元见天色已晚,便问道:“小妹,吃饭了吗?”
这一路的奔波和与中元的重逢之喜让周小妹忘了吃饭。见她摇了摇头,中元马上吩咐伙计弄些吃的来。
饭菜端上,周小妹确实饿了,吃得狼吞虎咽。中元见她的吃相不雅,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哥哥你笑什么?”周小妹吃完一抹嘴,两颊尽闪着饭菜的油花。
“小妹是当朝御史的女儿,大家闺秀,怎么吃得如此……”
不等中元说完,周小妹便抡起胳膊来打:“元哥哥你好坏,竟然嘲笑人家!”
一下子抓住她的小手,中元敛住笑容:“小妹,还恨我吗?”
想起往昔种种,周小妹忽地黯然。眼中蓦然泛起泪花,她轻声道:“元哥哥,你不知道这一年多我有多难过,有多想你。你几次来找我,我都躲在门后面哭,好伤心。”
放开周小妹的手,中元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小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辜负了你。”
轻倚中元的肩头,周小妹眉目清澈,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好似蝴蝶的翅膀。
“元哥哥,我想通了。你是太子,将来还要做皇帝,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的。我都想好了,只要能在你身边,别的什么都不在乎。”
见周小妹已谅解自己,中元忽然有些伤感。轻叹一声,他把周小妹搂得更紧:“小妹,我已经娶了两个女人……”
“我知道。难道我在你心中还不能排在第三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委屈了你。”
听出中元话中的慌乱,周小妹便抬起头,眉下双眸如盈盈秋水:“元哥哥,你不喜欢我吗?”
“不,小妹,我很喜欢你。”凝望面前那娇美的面庞,中元倏然感到此时的周小妹明艳动人,心中不禁泛起涟漪。
“那就答应我,永远和我在一起,好吗?”
怔怔地与周小妹的明眸对视,中元蓦地想起金小姐。不久前的那次生离死别,对他的触动极大。两个相爱的人就要勇敢地结合在一起,这样才不会留下遗憾。况且自己已经伤害过周小妹一次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让她伤心。
伸手和周小妹十指相交,中元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好,小妹。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眉头跃上一抹喜色,周小妹抱住中元,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中元那有力的心跳声仿佛来在天边,让她无比心安。
侧目望向窗外,见天色已晚,中元便轻拍她的后背:“时候不早了,小妹快回家,莫让周师傅心急。”
谁知周小妹非但没有听话,反而任性起来,头在中元的怀中来回地蹭:“我不要回去,就在这儿陪你。”
眉头微微一周,中元暗忖:周师傅是夫子,要是知道女儿在外面夜不归宿,还不得气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妹在这里过夜。
“小妹,听话。”
“不,我害怕。”
“怕什么?”
“我有个预感,好像一离开你我们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看着周小妹一副忧心的模样,中元淡然一笑安慰道:“不会的。我明日一回宫就禀明母后,让她成全我们。”
见中元神情决绝,周小妹眼中又泛起泪花。拉起中元的胳膊,她又在他的手臂上咬了一个牙印。
“元哥哥,你要说到做到哦!”
中元颔首,随即叫来赵墨,让他把周小妹安全地送回去,不得有误。
又含情脉脉地看着中元一会儿,周小妹才依依不舍地跟着赵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