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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埋忠骨

2016-11-01发布 3317字

晚饭过后,派出去打扫战场的人回报,说是黄承业部的尸首找到了,只差黄子轩的。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惊讶不已的中元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煞白,“都找遍了吗?”

“都找遍了。每一具尸体都翻了过来,我们的和西镇军的。”

想着自己和黄子轩的临别一幕,中元愣了半晌。

“殿下,有几具尸体已面目全非,身上的盔甲也没了。平西将军会不会就在他们其中?”

“快带我去看看!”立刻回过神来,中元和报信的匆匆来到屋外。

黄承业、钟离无双和尉迟关的尸体就躺在靖边侯府影壁墙的下面。依次揭开他们身上的白布,中元看见每个人的遗容,犹如万箭穿心一般的难受。

都是我害了他们啊!看见尉迟关还穿着自己送给他的铁甲,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尉迟关拍着身上纸铠甲对自己说想把这身烂纸糊的换成铁的,做个真正的将军,以光宗耀祖时,中元不禁泪流满面。

打扫战场的人上奏太子称他们发现钟离无双尸体的时候,看见他身上插满了箭矢,死死地把黄承业压在身下。只可惜黄承业也身中数刀,血染征袍。

想起留别时的嘱托,中元知道钟离无双不辱使命,恪守了对自己的承诺。

眼角噙泪,他暗自发誓:黄老伯、无双、尉迟关,我不会让你们白死的。无论如何,我都要维护你们的尊严!

又来到一匹死尸的前面,中元发了疯似的辨认着,试图找到子轩。可是这些尸体全都面目全非,看不出谁是谁了。无奈,他只好找了一个和子轩身材差不多的尸体,命人抬到黄承业旁边。

看着地上的四个人,想起自己造的孽,中元泣不成声。嚎啕半晌,他命人把尸身停灵七日,再作发送。

金小姐和秋月的尸首已在正殿停了四天。简王见已过小殓,便急忙催促中元赶紧送葬。

扶着两口棺椁,中元百般不舍:“不!我要把她带回汴临!”

简王苦劝道:“她是待罪之人,即便死了也不能身免,按律应当曝尸荒野。如今在此停了数日,已是违例了。再耽搁时日,恐怕皇兄知道会怪罪下来的。即便带回去,还是要下葬的。到那时葬在哪?能入我祖陵吗?还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她已是刘家的人,就让她埋在这里吧。”

听简王说的在理,中元也没办法,只好叫人将二人棺椁抬走下葬。

武威城东的六盘山,天高云淡。山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河蜿蜒东去。河边的一处拐角,三座坟头矗然而立。中间的那座鹤立鸡群般,一块上好木料制成的木牌紧紧落在上面。木牌上刷刷点点写着几个大字:太子元爱妹荣寿夫人金讳紫薰之墓。

将金小姐和秋月安葬于此,中元又把刘伯岑的尸身埋在旁边。金小姐和秋月的棺椁中,已被塞满了刘郁炳府上的金银财宝。中元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自己心中的悲痛。

流泪看着心上人的坟茔,他蓦地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来攻打西镇呢?要是没有这场仗,自己心爱的人也许还会活得好好的。

看了看旁边的坟冢,他忽然有些羡慕身首异处的刘伯岑。这个人能永远陪伴在金小姐的身边,而自己却不能。

山风很凉,吹得中元微微发抖。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流过他的脸庞,鼻洼处的泪痕已然干涸。

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了。

深情凝视着坟茔,他长叹一声,喃喃念道:“玲妹妹,这里依山傍水,你喜欢吗?我就要走了。没有你的日子,不知是一种怎样的煎熬。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子夏抚养成人的。你好好的睡在这里吧,别忘了,在那边等着我。这次……不许再嫁给别人了……”

摩天岭的主峰上,越军正在举行祭奠仪式。岭峰凡是能挖坑的地方,旁边都摆放了阵亡将士的尸体。一处供桌前,太子、简王和睿王三人皆身着白盔白甲主持祭奠。

望着漫山遍野几千具尸身,中元神情悲痛。见有人将黄承业父子、钟离无双和尉迟关四人的棺椁抬至供桌旁,又想到子轩的真身还未找到,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之情,失声痛哭。

其余越军将士见主帅落泪,又想到自己的亲人和战友就要长眠于此,也跟着哭了起来。上千人的悲愤随即迸发,哀声响彻山谷,久久不去。

红着眼睛打开一坛酒,中秋上前将供桌上的三只海碗填满。端起中间一碗,中元流泪道:“本宫千里迢迢带着诸位来到西镇,但是却不能再把你们带回去,只能把你们留在这里,遥望故土河山。本宫愧对诸位将士。你们为我大越英勇捐躯,马革裹尸,名垂青史。青山有幸埋忠骨,希望你们英灵不远,魂兮归来!”

简王和睿王也端起酒碗,三人一起把酒洒在地上。见大礼已毕,中秋眼泪纵横地把手一挥:“埋!”

几千名越军将士深埋土下。哭声再次洞彻摩天岭。

中元举目远眺岭北,但见茫茫大漠片片金色,数不清的沙砾泛起的皱褶如静止的惊涛骇浪,一直延伸到天边。

听着萦绕在耳畔的恸哭,中元心中黯然:这么多人,不远千里来到这个荒凉的地方。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也是血肉之躯,和自己没有什么两样。阵亡告示一贴,多少妇孺将哀嚎遍野,其势必不下于今日。这一战虽为国除贼,但是除了活着回去的人能得到赏赐外,他们又能等到什么呢?除了几百两抚恤银子,再无一物。自己来时意气风发,以为剿灭叛贼就能和玲妹妹团聚,哪料到事到如今竹篮打水。黄承业、黄子轩、钟离无双和尉迟关,本能够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却枉死在这里。谁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一阵寒风袭来,吹得他晃了几晃。心中越想越难过,他忽觉心口一阵剧痛,身子倏然栽倒在地,人也昏了过去。

醒来时,中元只觉头痛欲裂。缓缓转动头颈,他发现自己已躺在靖边侯府里。简王、睿王和中秋焦急地围在自己身旁。

“大哥,你醒了?觉得怎么样?”见中元醒了,中秋的脸上忙露出关切的神情。

紧蹙着眉头,中元显得很虚弱:“我没事。”

看中元并无大碍,睿王便长出一口气:“殿下在此安心养病,等身体痊愈了再班师回朝。”

“不可。”中元忙摇摇头,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兹事体大,不可因我一人而废。你三人速去准备,大军即日班师。”

赶忙握住中元的手,中秋又让他躺好:“大哥,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没事。让赵墨留在这里陪我就好。你们押着刘郁炳先走一步,我休养几日再去追赶你们。”

三人见中元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退了出去。

第二天,残存的一千多越军缓缓拔营,朝京师的方向退去。武威城内只留下赵墨和十几名随从看护中元。

又休息了十天,中元才能下床。他找来赵墨问道:“武威城有人接管了吗?”

“回殿下,朝廷已派了知州,前日到达城中。”

微微颔首,中元忽然想起子夏,脸上的神情又急切起来:“给那孩子找到奶娘了吗?”

看着满面焦急的太子,赵墨淡淡一笑:“殿下放心,已经找到了,孩子现就在奶娘家和皕纤在一起。”

“嗯,那就好。”

沉默一会,中元看着赵墨,声音低沉:“赵墨,那孩子的身世想必你已经了解了吧?”

“我知道,她是刘伯岑的女儿。”赵墨点点头。

转了转眼睛,中元的表情异常严肃:“皇上严旨让我把西镇反贼通通杀尽,但这孩子并无罪过,我于心不忍,没有奉旨。此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你不要说出去。”

听懂了中元的意思,赵墨慌忙跪倒:“末将誓死忠于殿下!”

“那就好!快带我去看看孩子。”

两人来到城北的一间房子里。奶娘正给子夏喂奶。皕纤和医官在一旁服侍,见中元来了,忙起身施礼。

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嘴边,中元示意他们不要出声。轻轻来到奶娘旁边,他看见子夏正晃动着玲珑的脚丫,鼓着小腮帮子,贪婪地吸允着乳汁,气色也比之前红润。中元大喜,把皕纤和医官叫道外面,告诉他们准备一下,明日就启程返回汴临。

见医官转身回去收拾东西,中元便把皕纤拉到一边:“多谢楚姑娘这几天照顾孩子。”

微微一怔,皕纤没想到中元会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在她眼里,那就是个杀人的狂魔。

“呃……”皕纤脸一红,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几天事多病重,中元顾不得端详皕纤的相貌。如今四目相对地站在一处,他这才仔细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小丫鬟——洗去了脸上的灰土,没有了慌张的神色,一张俊俏的小脸还带着几分稚嫩。

“姑娘是哪里人?”

皕纤不敢长久看着中元,忙低头答道:“天水的。”

“哦。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皕纤摇摇头。

中元道:“跟我走吧!孩子一路还需你的照料。”

抬起头,皕纤眼泪汪汪,窈窕的身子不住地发抖,仿佛受了巨大的惊吓:“到了汴临,你还是会杀我的,对吗?”

看她楚楚可怜,中元心中一阵好笑:“我为什么要杀你?”

“你杀了那么多人。在你眼里,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叛贼。”

想起那日自己的杀戮,中元心中有些难过:父皇密旨里说让我把西镇反贼统统杀光,可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刘郁炳亲属罪不容赦,但是府里的下人是无辜的,杀这么多人实在不应该。

拍了拍皕纤柔弱的肩膀,他伏在她的耳畔,轻声道:“我已经杀够了,不会再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