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镇搬来了一户人家。
天外镇是位于大尹皇朝的一处边陲小镇,出了镇,翻过昆山就是苍茫雪原,这里人迹罕至,因此搬来了一户人家,也算是一桩大事。
秦言之在为书塾送宣纸的时候见过搬来的那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相貌很是周正;另一个是四五十岁的长者,眉眼凌厉,肤色偏白,两人住在一间破败已久的草堂里,很少与旁人说话。
这日,秦言之像往常一样给书塾里送完宣纸之后,便趴在书塾外的窗子上听里头的夫子授课,夫子坐在书案前,底下的学生都摇头晃脑的读着书,他听的津津有味,这时一声呵欠在不大的屋子里响起来,言之皱眉望过去,正是那个新来的少年。
那少年见言之看着他,不耐烦的说:“看什么看,小跑腿的!”
言之正要驳回去,却在看见夫子探寻的眼神之后,他转过身出了书塾。
他家里穷,父亲又死的早,日子过得很是艰辛,母亲靠着给纸商程家浆洗衣物取得一丁点报酬才将他拉扯到这么大。时光流逝的极快,他年岁渐长,母亲想要送他上学堂,可是他们连填饱肚子都难,又怎么可能去私塾念书呢?程家主母可怜他们,便让他给书塾送宣纸,借此机会在书塾外学一些知识。
他要乖乖的,不可以和别人争吵,不然他以后不仅连书塾都进不了,母亲恐怕也会因此遭罪。
秦言之坐在小河边上叹气,清清的河水沿着河床而下,小鱼游来游去,将他投印在河面上的脸搅出几道裂纹。远处就是昆山,翻过山就是茫茫雪原,可是他从未去过山的那边,他只想和母亲在一起,有饱饭吃,有好书看,如果说还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那就是等他长大了,去尹京赶考,考一个好的名次再回来开一间私塾,教一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念书。看。
日头一点点偏西,昆山顶上覆盖着的白雪也被染了一层淡淡的绯色,他该回家了。沿着小河一直走一直走,当看见镇子口上的青铜钟之后,便知道是入天外镇了,再穿过长长的街,窄窄的巷子,拐一个弯就望见一处竹篱笆围成的土屋,那就是他的家了。他其实是不爱回家的,因为母亲总是半夜才能回来……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屋里点着灯?
秦言之欢喜的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坐在正堂上的人,那个少年。
“你为什么在我家?”秦言之有些不开心了。
白天可就是他,他才没能够听完夫子讲的课。
“原来这是你家……我迷路了,找不到我家在哪里了。”少年说得理所当然,然后完全不见外的指着桌上的水壶接着说:“我走了许久,渴了,你帮我倒水。”
秦言之虽然很火大,可是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水,将水杯放在少年身旁之后,他抱肩站到了门口。窗外的圆月升起来,将秦言之的影子拉到少年脚下,少年喝了口水,踱着步子站到秦言之身旁:“怎么,你好像很不待见我呀?”
秦言之回过头看他,包子脸上满是厌烦,他翻了个白眼:“你还想干什么,没别的事赶紧走。”
少年摊了摊手,一副无赖模样:“都说了,我不认识回家的路。”
“出门往东走,过了神堂再往西拐……”秦言之站在月亮下指着路,还没说完就被少年扯着袖子走。
“还是劳烦小哥陪我走一遭!”
秦言之长到十一岁,从来不曾见过萧子骞这样的人,完全没有半点方向感,让他往东走,他偏偏要往西走,等将他送回家,月亮已经升的老高了。
秦言之指着十步开外的屋子,语气无奈:“喏,看好了,那就是你家。”
萧子骞挠了挠头,从书袋里取出一本书置于秦言之面前:“算是你的酬劳吧!”
秦言之眼睛一亮,他真的很想有一本书,可是母亲说过,不能要他人的东西,他内心挣扎了很久,萧子骞有些不耐烦了:“你不要呀!”说些就要将书收回去,这时一双手快速地抽过书。
“我要!”
萧子骞拍了拍空空的手,往屋里走去,他边走边说:“今天是我对不起了。”临进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秦言之,小小一张包子脸在月亮下宛若上好的玉,只等着能工巧匠去雕琢。
月亮的光渐渐弱下去,秦言之捧着书一边看一边往回走,等书看完,他也站在了家门前,那时天光已经大亮了,母亲站在门口笑他。
“寻了你一宿,你竟是看书看痴了。”母亲拿热手帕擦了擦他的脸,他眉宇上的寒霜悉数融化,他才感觉到冷。
日子如常,秦言之还是在给书塾送宣纸,送完之后就趴在书塾的窗子上听夫子讲课。只是他有时望向坐在角落里的萧子骞的时候,他会很不解。
书塾里的学生都是巴不得跟着夫子多学一点知识的,可是萧子骞居然在夫子的课上睡大觉,秦言之在书塾外看着,咬碎了一口牙。他有那么好的机会可以好好读书,可他怎么那样不珍惜呢?如果是不喜欢,又何必花费冤枉钱来读书!秦言之真的是费解极了。
夫子授完课之后,学生鱼贯而出,萧子骞醒来打了一个呵欠就看见趴在窗子上发呆的秦言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诶,小跑腿,你的嘴巴都撅到天上去了。”
秦言之拂开他的手,将心中的疑惑说出:“你不爱读书?”
萧子骞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上学堂?”
萧子骞沉吟了一下,抬头笑起来:“因为平日里很无趣,在学堂里说不定还有点好玩的事发生。”
秦言之这下子彻底诧异了,萧子骞他上学堂,只是为了寻找乐趣!秦言之呆呆的不知该说什么好,萧子骞瞧了他许久,瞧得实在没了耐心,拍了拍他的肩就要离开:“小跑腿,你就还在这里回味吧,小爷我要回去了。”
“不许你叫我小跑腿的!”
萧子骞回过头来,一双眼微眯:“哦?”
少年的那模样,让秦言之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压力,他身上的气势顿时就弱了下去,可是他又不甘示弱,只得梗着脖子,红着脸,粗着声音说:“我叫秦言之,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言之。”
萧子骞想了许久,脑子里转了一个弯才明白他的意思,撇了撇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借着力将他往前拖了拖才放开他,他眉目含笑,满脸得意。
“可我就是喜欢动手。”
这这这,秦言之在原地又一次凌乱了,他简直就是流氓,他浑蛋不讲理!
他觉得他受到了莫名的屈辱,正要动动嘴巴骂回去,狰狞的表情已经在脸上显现,没想到萧子骞又一次回过头来:“好,我记住了,秦言之嘛!”
他便只得垂头叹了口气。
月亮高悬,秦言之躺在床上摩挲一本书,他床头摞着三本书,全是萧子骞每回惹他生气之后送他的赔礼。他探头望了望窗外,一庭清辉,远处树影婆娑,摇摇晃晃似乎要生出不知名的物什来,夏日虫鸟的叫声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
他叹了口气。
母亲累病了了,他为了照顾母亲,往往是给书塾送了宣纸就赶紧回来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夫子的课了,也很久没有与萧子骞说过话了。
当他意识到这一茬的时候,他又叹了一口气,也只有萧子骞不嫌弃他贫穷,愿意同他说说话了。
他也不知怎的,就这样和萧子骞成了伙伴,书塾里的学生都说萧子骞难相处,可是他不觉得。萧子骞的确很骄傲,说出来的话有时候的确也让人开心不起来,可是他待他却也是极好的。
萧子骞知道他不愿意随便接受他人的施舍,便总是难为他,在他气的要死的时候,拿一本书给他赔罪。第一回算是偶然,第二回是无心之举,那第三回就说不过去了,他用一种看似无理取闹的举动,让他受之无愧。
他细心的呵护着他的自尊。
在碰上萧子骞之前,秦言之在镇子里是万万不敢大声说话的,因为他没有父亲,没有给他撑腰的人,母亲每日都忙于挣家用,他变得很是寡言,镇子里的孩子便说他是个痴子。可是有一回和萧子骞走在大街上,一群小童跟在他身后嚷嚷“痴子秦言之”的时候,萧子骞替他出头了。
萧子骞将那些不懂事的小童赶走了,然后骂他:“你平日里不是很能说的吗,怎么这会儿哑巴了,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了许久,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的措辞,正要抬头告知他,萧子骞就摸着他的头柔声说:“你也只会在我面前横了,不过没事,以后我来帮你讨公道!”
以后我来帮你讨公道。
这一句话将他酝酿了许久的话堵在了喉间,梗着说不出来便很是难受,难受得他眼中一阵酸涩,让他当时就快落下泪来。
自那之后,不管旁人说萧子骞如何,他都是不听的,他觉得萧子骞好,那便就是好。可是当时的他并没有想过,为什么萧子骞对旁人都是吝于辞色,唯独对他那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