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多久没有做过梦了？久到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梦里有波涛汹涌的北海，有威严宏伟的侯府，有笑语盈盈的妻子……这是他有多久，没有见到过的场景了？
北海的浪潮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一直可以延续到世界的尽头。他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下，看着潮汐起伏，日升月落。远处的侯府之中有人策马跑出，到沙滩上弃马步行走到他身边，多年的老友彼时还正年少，当是青春好时候。妇人的呼唤回响在耳边，提醒着他家里的炊烟已经冉冉升起，锅里有喷香的香米等着他。
鹤发童颜的老人走进他的视线，伸出手慈爱的放在他的头上。他把头往过凑一凑，感受着长年的剑茧摩擦头皮之时轻微的触感。
他也曾是个孩子。
他回到多年前的小村庄，父母孩童嬉笑，村翁高声笑谈。他跑到母亲的怀里，嗅着母亲身上淡淡的香味，抬起小脸，奶声奶气的询问：“娘亲，今天晚上给我吃白面馒头好不好呀？”。
他没有看到，没有听到，也不记得母亲那时是如何回答的他。但他想，应该是没有的。不过也好，在梦里，总不喜欢再去想一些不快的事情。
“吾儿年少力大，必然是成才之相，恢复祖上的荣光，便要靠你了……”
“淮儿，乖，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回头走。拿着这把米，走一里就在地上扔一颗。等到你把米扔完了，娘亲就来找你了……”
“……”
“小子，别以为你只是有把力气。征兵的士官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你一出手就是杀招。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一个可造之材……”
“从今日起，你便跟在本候身边，做本候的近身郎官，为本候搭理侯府事宜……”
“夫君，该回家了……”
“……”
“三进三出，数万兵士被你视若无物，在这北境，你当属第一人!”
“北境军士屈淮……即日至北境迁入长安，入主军令司，为大梁九州兵马总元帅……”
“屈淮，在长安等我。”
“……”
“你应该明白，你应该怎么做。”
“夫君……”
“杀了一个便有用了吗？只要侯府想，你杀再多的人也是无用。来年冬天，你必然会回到这里……”
“小子，你躲不开了……”
“屈元帅龙凤之姿，将来必然成就一番大业，今日升入军令司，还请多加关照……”
“屈元帅，这就是你令尊与灵堂的陵寝，您看……”
“……”
“陛下，九州元帅屈淮贪污受贿，私相授受……臣请削其爵位，夺其兵权!”
“嘘，别瞎说。你不知道这屈元帅发起火来有多可怕。我可听说了，他在战场上啊，敌军的主帅都是煮来吃的……”
“残暴不仁，你终有一天自取灭亡!”
“长安城内随意杀人？屈淮，朕是不是对你太放纵了!”
“屈淮，何必呢？”
“……”
“爱卿，削藩之事，你可有良策？”
“屈淮，我来了。”
“平南王逝世，这是朕的大好机会。屈淮，朕无论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拿到南境的兵权。朕给你……”
“……”
北海的浪潮，翻涌着……
云湘把放在屈淮手腕上数着脉息的手收回来。屈淮上一次阵痛过后，确实安稳了一段时间。可惜这段时间并不长，甚至于短的让云湘都来不及准备完善，屈淮就不得不再次进入与蛊虫一起的休眠。
这种休眠无疑是极为痛苦的，每日昏昏沉沉十个多时辰，清醒的时间不到沉睡时间的五分之一。长久下去，对人的身体和精神都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云湘陪伴屈淮的时间也算不短了，她非常清楚屈淮对于自己严格的自律性。每日屈淮与她同床共枕，她就没有一次是睡得安稳过的。屈淮每晚子时总会准时的从床上爬起来打坐吐息练武，现在却不得不一直躺在床上，等着云湘按时把他叫醒。
床头快要燃烧殆尽的香提醒了云湘，她轻声唤道：“元帅，该起了。”
云湘的声音落下好一阵子，屈淮才慢慢的睁开眼睛。长时间的沉睡让他的思维极度混乱，甚至一下子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云湘打开窗子，让屋子里熏香的气味散开。长时间的沉睡并不容易，云湘只能配了催眠的熏香帮助屈淮入眠。屈淮看着眼前的人，现实与梦境在他眼里分分合合，转瞬分离，又瞬间统一。
“佳凝……”
云湘的脚步微微一顿，她对于这个名字陌生而熟悉。陌生是因为她的身边从来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熟悉是因为她太过于了解这个名字。
屈淮亡妻薛氏，名佳凝。
云湘坐到床边，从一盘的水盆里取过湿帕为屈淮擦拭着额头，屈淮睡的很不安稳，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
“你认错人了，我是云湘。”
屈淮看清了眼前的人，云湘与佳凝并不容易弄混，二人的差别显而易见。云湘整个人是清冷的，佳凝整个人是温暖的。云湘不喜欢说什么无用的话，佳凝却可以随随便便找上一件事情和他说上个半天，也不管他是否有那个兴趣。往往是佳凝说上是十几句，他才象征性的回上一个“嗯”字。
云湘问道：“梦到她了？”
屈淮闭上眼睛，似乎还想看看梦中的那个身影：“很多年了，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出现了。”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吗？”
屈淮笑：“她依旧年轻，我却老了。”
阴阳两隔，莫过如此。
“你想她吗？”
屈淮摇摇头：“我说过，我是一贯的凉薄。”
云湘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既然不想她，为什么想见她？”
屈淮握住她的手：“就算她死了，她也会记着我。我活在世上，总要有人记着。”
“你就那么肯定，她会一直记着你吗？”云湘很清楚的记得平南王府对于薛氏之死的判断，有可疑。
屈淮道：“无论是爱是恨，她都会记着我。”
“那你呢？你会记得她吗？”
“记得。”屈淮点头：“我这一生到现在只杀过两次人，两个人我都会记得。”
“哪两个人？”
“我自己，和她。
云湘一下子无话相对，屈淮道：“让我抱抱你。”，云湘把身子俯下来，靠在屈淮的胸膛上。屈淮一阵温暖，怀里的这个人是热的，是活着的，是会说话的……
高华郡主一脚踢开云湘的房门，直接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走了进了。云湘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半个身子微微从屈淮身上抬起。发丝还缠绕在屈淮的手里，屈淮身上也只不过一件单衣，胸口还大开着，更有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放在屈淮心口上，看起来格外暧昧。
高华郡主怒气冲冲的走进来，本来是想质问屈淮这几天为什么一直不见人影，就看见如此暧昧的一幕，她自觉自己可能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自觉的往后退一步，正好撞到因为她风风火火的过来惊动了不少客人而赶过来的崔姨。
“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们办正事呢，你们继续，当我没来。”
屈淮叹口气，松开云湘的手，云湘站起身来，屈淮把衣服稍微整理一下，对着门外的高华郡主说道：“进来吧。”
高华郡主小心翼翼的探进来半个脑袋：“这是你让我进来的啊，你要是因为我打断你出了什么事可不能怨我。”
屈淮哭笑不得：“没到那一步呢，进来。”
高华郡主这才挺起胸膛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崔姨跟着进来，云湘赶紧对着崔姨解释道：“崔姨，这位是平南王府高华郡主，来找屈元帅商量些事情。”
“好。”高华郡主身份尊贵，崔姨自然不会轻易得罪，对着高华郡主和云湘说道：“那我派人送些茶水来，郡主和屈元帅慢慢谈。”
高华郡主举起桌子上的茶壶对着崔姨示意：“茶水这有，你出去就行。”
等到崔姨出去，高华郡主转身对着屈淮：“你这一天天搞什么名堂，前两天虽然不见我但是好歹还上个朝，现在倒好，大梁没你这一号人，连朝都不上了。”
“外面对我不朝怎么说？”屈淮刚刚睡醒，现在有经历应付高华郡主。
高华郡主笑的和一只偷了腥的狐狸一样：“你屈元帅年过四十无子，天天待在铜雀楼和小情人缠绵。朝中怎么说我是不知道，外面怎么说你应该是知道了吧。”
屈淮无奈的摇摇头：“找我什么事？”
高华郡主三两步上前走到床边双手环抱看着屈淮：“乾州下了最后通牒，乾州王什么也不要，只要害死他两位亚父凶手的人头。”
屈淮倒是不对人头感兴趣：“亚父？”
“八胡子和九胡子。不说的严重点谁带的理会两个无名小卒的死活。”高华郡主用脚勾了一个凳子过来让自己坐下，睁着眼睛看着屈淮。
屈淮伸手指指自己和高华郡主：“我们两个的人头？”
“嗯。”高华郡主认真的点头，补充一句：“乾州王是上表而书。所以这件事情不光是平南王府和陛下知道了，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屈淮讽刺：“他也要的起。”
“要不然说他脸大呢。”高华郡主嗤笑一声，问道：“准备怎么办啊？割个猪脑袋给他？反正那两个蠢货也是被自己的猪脑子给害死的。”
屈淮否认：“不用，猪给他浪费，留着吃吧。你先回去，这件事情我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