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只“饱餐”的猎鹰盘旋在武威城上空。俯瞰着城垣上的骚乱,它们发出阵阵长鸣,声音孤傲、凄怨。
见城头大乱,中元知道时机来了。他令中秋带着撞车撞开城门,越军骑兵蜂拥而入。
中秋见西镇军溃败,欣喜若狂,正欲策马进城,却被中元叫住。
“大哥?”看着中元那肃然的神情,面带喜色的中秋不由一愣。
看了看中秋,中元正色道:“进城之后,要约束手下,不可屠城泄愤。”
望着疯了一般冲进城内的越军士兵,中秋征尘未洗的脸上多了几分诧异。微叹一声,他一摇头:“大哥!尉迟关和钟离无双的仇就不报了吗?这么多兄弟都白死了吗?”
报仇!黄承业、黄子轩、钟离无双和尉迟关都是自己害死的;那么多将士兄弟也是自己害死的,要报仇,也得找自己来报。
“那都是……”不敢去看中秋的眼睛,中元一时语塞,“那都是刘郁炳和刘伯岑造成的,与降卒和百姓无关。”
提起刘伯岑,中秋不禁咬牙切齿。挥了挥手中的长枪,他目光如火:“我一定要把刘伯岑这厮碎尸万段!”
用力点点头,中元亲切地拍了拍中秋的肩膀:“秋弟,答应我,你一定要杀了他。”
“大哥放心!”中秋眼神坚毅,忽一抱拳,策马而去。
望着中秋渐去渐远的背影,中元又叫过简王和袁辰星,命他二人带着二百刀斧手进城四处张贴安民告示,约法三章,若有枉杀人命和抢夺财物者,立斩不赦。
一切安排妥当,中元带领赵墨和手下部队开进武威城。经过一个多月的浴血奋战,在前后付出了一万多人的伤亡代价后,越军终于攻克这座坚城。
经过瘟疫和大战的“洗礼”,昔日西镇的首府武威城已不见往日的风采,取而代之的是城中到处可见的断壁残垣和一片瓦砾。原来为了抵御越军攻城,刘伯岑已将城内民房拆毁,把砖石运到城上,作为储备。
看着眼前的焦土,一阵剧痛又从中元心底传来。这痛丝丝入骨,仿佛是提醒他,该去找金小姐了。
忍痛叫过一个西镇军俘虏,他厉声道:“靖边侯府在哪?快带我去!”
那俘虏把越军引到一条大路上,用手指向前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中元看见一座豪宅赫然矗立在路的尽头,院墙朱红,琉瓦金黄。
自己心爱的人就在里面,只要进去就能和她重逢!此时的中元心中狂跳,似乎一刻也不能等。催马扬鞭,他迫不及待地向靖边侯府奔去。
来到院子里,中元发现这儿比似乎汴临的皇宫还要大。他带着人一间又一间地搜,前堂后院全都找遍了,毫无收获。
“报!西院没有!”
“报!东院没有!”
“报!地道没有!”
“报……”
军兵一个个前来通报。该找的地方全都找了,还是没有寻着金小姐的身影。看着面前这些曲径通幽的小路,中元不禁一阵眼晕。他忽然觉得这里就是个迷宫,自己永远都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大越和西镇之间的争斗赢了,而自己和刘伯岑之间的较量却输了。找不到金小姐就意味着在这场两个男人的战斗里,自己一败涂地。
不行!这场仗我大越倾尽国力,牺牲无数,好不容易攻克武威城,找不到她,岂不是功败垂成?我不能认输!
提着宝剑,他气急败坏地闯进一个院子。院里都是靖边侯府的下人,被越军押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见中元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这些人吓得瑟瑟发抖。
“荣寿夫人在哪里?”中元抓起一个小厮问道。
那小厮吓得浑身一颤,哆嗦道:“小……小的……不……不知啊……”
中元也不跟他废话,抽出宝剑就给那小厮来了个透心凉。
“啊!”眼前血腥的一幕让下人们一声惊呼。
一旁的赵墨也呆住了。他想不通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太子爷今天为什么发了疯似的要找一个女人。皱了皱眉,他忽然想起中秋在天水城上说过的一句话——我大哥的夺妻之恨怎能不雪?
眼珠一转,他顿时明白了几分。
将死尸蹬倒在地,中元又拎起一个老者,眼中冒火:“你说!”
看着面前这个文弱书生竟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老者已然尿了裤子:“我只是个院公,平日里见不到女眷的。”
中元二话不说,又是一剑,老者当场毙命。
“你!你们呢?”
中元宝剑一扫,下人们吓得声声哀嚎。
看他们都不说话,中元恼羞成怒,又接连杀了好几个人。此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杀着杀着,中元忽然哭了。他哀求道:“我求求你们!告诉我她在哪儿?这样你们能活,我也能活了!”
“求求你别杀我!我知道!”一个满脸灰土的小丫鬟忽地从人群中挤出。她跪在中元脚下,拽着他的战袍,苦苦哀求。
中元高兴得像捡到了宝贝一样。把宝剑往地上一扔,他双手抓住小丫鬟的衣服,把她拎了起来。
“快说!她在哪儿?”
虽然看到中元眉梢掠过一丝喜色,可小丫鬟还是胆战心惊:“在一个地窖里。”
“快带我去!”
小丫鬟得令,忙颤巍巍地带着中元左拐右拐来到一个荒凉的院子。院墙角落,一个摇摇欲坠的破烂木屋歪歪扭扭地立在四周都是及膝的杂草当中。
“这是府上最低等奴才住的。”看着面色恐怖的中元,小丫鬟哆嗦着用手一指,“就在这木屋底下。”
冲着小丫鬟点点头,中元抬腿就往木屋里走,却被赵墨拦在身前。
“殿下留步,小心有诈。让末将带人先下去看看。”
默默地摇了摇头,中元轻轻推开赵墨。这是自己期盼已久的时刻,一定要独自面对。
小木屋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一只黑猫正在地上嗅着什么,见到有人进来便慌忙跳蹿了几下,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中元四下张望,看见木屋正中的地面上有一个盖子,便知那是通往地窖的入口。他急忙走过去把盖子掀起,一道石梯顿然显现在眼前。顺着石梯走下去,他发现这个地窖十分的宽敞。
地窖漆黑一片,中元隐约能看见前方有一点点的光亮。害怕前面会有什么不测,他便从靴子里拽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向着光亮走去。
黑暗中突然传出了一阵咳嗽,紧接着是一个小女子说话的声音:“小姐,吃点东西吧。”
那是秋月的声音!
忙停住脚步,中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
昏暗的油灯下,金小姐躺在一张破床上。双目微睁,脸色惨白的她,身上盖着脏兮兮的被子,往日那朱红的双唇此刻已是豪无血色,看起来十分虚弱。秋月站在床边,将一只破碗递到金小姐面前,见金小姐痛苦地摇摇头,她又无奈地把碗放到旁边的小木桌上。
眼前的一幕让中元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他不敢相信,一年多不见,自己的心爱的人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玲儿。”颤声唤着金小姐的小名,中元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虽然只是一声轻唤,但在这静谧漆黑地窖中,这一声还是显得非常有力。
被这突然起来的一声吓得一缩身,秋月连忙回头:“世……世子爷!”
看着秋月惊讶的表情,中元唏嘘道:“秋月,是我。”
愣楞地待了片刻,在确认这不是梦中的场景后,秋月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抽泣一声,她转身对金小姐道:“小姐!是世子爷!世子爷来了!”
听是中元来了,已是奄奄一息的金小姐勉强地睁大眼睛。让秋月搀着把身子倚在床头半坐,她侧脸向中元望去,虽然眉下还是那双大眼睛,但已不再有神。
“元,你怎么来了?”金小姐有气无力地问。
再次听到心上人的声音,中元的心都要跳了出来。为了此刻,饱受煎熬的自己终在一番血战后,如愿以偿。快步来到床前,他一把抓起金小姐的手,冷冰冰的手。
“玲儿!我来晚了!”中元的眼泪如潮水般涌出,浸湿了他的面庞。
“元,听说你当了太子,还娶了亲,是吗?”无力地看了看一身戎装的中元,一滴泪在金小姐消瘦的脸颊悄然滑过。
伸手轻拭心上人脸上的泪痕,中元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愣了片刻,想起自己已娶了小娱,他心如刀绞:“嗯。玲儿,我这就带你回去,从今以后你就是太子妃。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似乎被中元的话触动,金小姐突然猛地了咳嗽了起来。中元和秋月赶忙拍打她的前心后背,好一阵折腾,金小姐才缓了过来。
“没时间了。”微笑着摇摇头,她的双眸如死水一般。
中元一怔:“什么?”
“我早已染上了瘟疫,怕是活不过今天了。”
方才见到心上人的激动使得中元方寸已乱。借着微弱的灯光,他这才回过神来,原来金小姐已是病入膏肓。
“我去找郎中,这就给你医治。”中元说完转身要走,却被金小姐轻轻地拉住。
“找到了也没用,根本没有药。”
“怎么会?”
看着唇无血色的金小姐,秋月心中的委屈犹如决堤的洪水般挡不住地涌了上来。抽泣了几声,她哭道:“我家将军把药都拿给染病的士兵们用了。小姐病成这样他也不管,还说小姐是祸水。朝廷攻打西镇,都是因为小姐。”
听了秋月的话吗,中元不由瞋目切齿:刘伯岑你个王八蛋!你还是个男人吗?等我抓到你定将你碎尸万段!
“秋月……你别说了……”似乎不愿回想那苦不堪言的一幕,金小姐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微弱。
见金小姐不好,中元便按下仇恨,紧紧抱住她:“玲儿,都是我不好,跟我回去吧。你知道吗?这一年多来我过得是什么日子!自从你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再想你。”
微点着头,金小姐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秋月赶忙用手帕捂住她的嘴,待她咳完后拿开一看,手帕上已有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看着手帕上那好似梅花的鲜血,中元不由急了。即便是找不着药,可看着心上人这般模样他也绝不会不管。猛一回头,他高声喊道:“赵墨!赵墨!”
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赵墨带着几个士兵匆忙来到地窖。
“殿下!”
“快去找随军医官!快去!”
“诺!”赵墨答应着,转身带着人出去了。
过了一会,见金小姐神态稍安,中元便缓缓从怀中掏出蝴蝶钗和侯盈的手帕递到她的手里。
见到蝴蝶钗,金小姐又想起那日与中元的离别之情,不禁双眼垂泪:“你还留着呢?”
中元点点头:“只要一想起你,我就拿出来看看。这段时间,它与我形影不离。”
金小姐见蝴蝶钗的边缘已有很深的磨痕,想必定是久在掌中抚弄的缘故,这才知道中元对自己的思念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想起侯盈雪中的嘱托,中元又指着手帕道:“这是侯盈妹妹让我交给你的。她说她很想你,让你有空……有空回去看看她……”
说到这里,中元忽地止住有些哽咽的声音。
想到侯盈那天真乖巧的面容,金小姐的心中竟升起一丝轻松。颤巍巍把手帕展开,见帕心处绣着一朵梅花,她便微微笑道:“这孩子的绣功倒是长进了许多。”
虽然金小姐被病痛折磨得花容憔悴,但中元觉得她的笑还是那么美。
把蝴蝶钗卷在手帕里,金小姐又交给中元收好。紧皱了几下眉头,她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元,他怎么样了?”
明白她问的是刘伯岑,中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蓦地抓住中元的手腕,金小姐是那么的无力。中元感到她手心全是汗水,比先前更凉了。
“他把我藏在这里,是怕你找到我,还有孩子……”
孩子?中元心中一紧:她真的做母亲了!
目光一闪,他只见金小姐从床边抱起一个婴儿,小心翼翼地摇晃着。地窖里的光线暗,以至这么长时间于中元都没发现床上还躺着一个小孩儿。
“是个女孩儿,叫子夏,三个月大了。”看着怀中的女儿,金小姐的眼中尽是慈祥的目光。
忽地又咳嗽了几声,她突然呼吸急促,一阵哆嗦,身子也缩成一团。中元一惊,赶忙从她手里接过孩子。秋月知道她要不好,也过来抱住她。
此时的金小姐泪流满面,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这是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元……你……你会……让她好好活下去的……对吗……”
中元大恸,眼中的泪水已让他看不清金小姐的面孔。他颔首道:“放心吧!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金小姐似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中元挤出一丝笑容。微微扬起嘴角,她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元……不要……为我过于悲伤……虽然……虽然你这一生……注定要走很长……很艰险的路……可是……每……每个人都……只能陪着你……走……一小段……”
油灯的暗光照在金小姐苍白的脸上。她的目光忽地散乱无神,双眸失去了往日的清澈明亮,呼吸也渐渐微弱,终于手一垂,玉碎香消。
“小姐!你不要走啊!别丢下我!”
见金小姐玉殒,秋月心碎无比。抚摸着金小姐凌乱的头发,她的哀嚎震彻地窖。
眼前的场景让中元悲痛万分。自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心上人身边,可不想这短暂的重逢竟是两人的永别。抚摸着金小姐那渐渐冰冷的身躯,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没有了生机,想要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
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子夏,中元心中五味杂陈。小丫头长得很小,圆圆的脸蛋闪着光亮。她在襁褓中睡得很甜,两只眼闭得紧紧的,像两条线;两根眉毛细细的,像两只弯弯的月牙。也许是战乱的和瘟疫缘故,小家伙的脸色不是很好。
中元暗下决心:虽然父皇让自己把西镇的反贼斩草除根,但是自己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因为,这是她对自己的嘱托;因为,这是自己对她的承诺。
抹了一把眼泪,中元轻声道:“秋月,你跟我回去。咱们一起把这孩子养大。”
地窖里静得出奇,没有一点声响。猛一抬头,中元看见秋月面无血色堆坐在地上。一把剪刀正直直地插进她的心口。
“秋月!”拼命忍住心中的惊恐,中元赶忙跑过去,跪在秋月的身边。
“世子爷……”秋月面色苍白,声音渐渐变弱,“我还是喜欢这么叫你……”
看着她心口处不断流出的鲜血,中元的泪水又一次地涌了上来:“好……好……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世子爷……我知道朝廷不会让我活着……我也不会让你为难的……只求你不要辜负了小姐的……”话没说完,秋月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仰天长啸,中元悲愤交加。他认为自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人。他保护不了黄子轩,保护不了玲妹妹,也保护不了秋月。然而此刻他下定决心,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怀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