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乾坤殿中,屈淮一身戎装,负手而立,嘲讽的听着耳边滔滔不绝的激辩声。
新晋御史台御史大夫陈淼已然代替了之前一直奋斗在前线的御史台一众同僚成为了今日的主力军。与他争锋相对的竟然是一直对于朝中之事成中立态度的京兆尹邢刚邢大人。朝中众人和御史台显然没有料到这位一直修生养性不与他人相争的京兆尹大人竟然有这样好的口才,可以将御史台的高手驳辩的难解难分。
靳清抱手于腹,垂着眼眸漫不经心的听着那激烈到已经可以把乾坤殿殿顶拆了的辩论之音。这种朝臣论辩与朝堂之上用于处理政事的方法一向是梁帝最为喜欢的处事方法。虽然每一次都没有什么结果,有了结果梁帝也不一定按照结果执行,但是过程就是那个过程,不走还真不行。
互部尚书秦全没有对这两人投注太多的关注,他的目光一直凝聚在屈淮的身上。他重归朝堂为数不多的几次上朝,没有一次与屈淮无关。昨日屈淮前往国师府的事情他同样知道。现在这位户部尚书只想知道,屈淮嘲讽却淡定的表皮之下,到底是怎样一颗跳动着的心脏。如果他真的如此表里如一,那么屈淮此人的心术,也太过于深沉了。
与秦全想法,站在他身边的礼部尚书顾远泽就没有那么多心思去观赏屈淮的表情了。他不像秦全多年来不涉朝堂,他对于这种每年都必然会有几次的弹劾已经司空见惯。这一次不过是扩大了规模,别无可取之处,他对屈淮看都看腻了。与秦全一样,礼部尚书顾远泽也接收到了来自于自己上头靳清的指示,自然会对这件事情多几分上心。他一直观察着梁帝的神色,却不得不分出几分心思去听着邢刚与陈淼两人的辩论,因为这两个人辩论的话题,对于他可是有些敏感。
陈淼的高声直接将一直看着梁帝的顾远泽被迫将视线挪移到他身上。陈淼引经据典:“吾等为朝廷之官,当知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方为民之父母。九州元帅倒行逆施,致使我大梁百姓人心惶惶以为战事将起,焉无罪乎?”
屈淮嘲讽的看一眼陈淼,再施舍一个眼神给他屈淮都觉得自己浪费。他索性闭上眼睛,不再去管这些人。
邢刚半分不让,争锋相对道:“陛下乃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百姓无所德能,是故圣人教领百姓。圣人所见乃数十年之得失,百姓所见乃朝夕粮衣之得失。况乎元帅因圣人口命而动,自为天承,百姓岂有不助之礼。今五州之州王,逆天命而行之,驳家国之大势,熟对熟错,自有公论。”
陈淼咬碎一口牙,他以前一直以为这位京兆尹大人不善言辞,没有想到邢刚竟然是这般的伶牙俐齿。从屈淮出现梁帝命重臣论述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被邢刚拉着转了多少次话题的关键点。被拉偏了也就罢了,偏偏邢刚每一次都紧咬着他不放,现在他的主动权全部丧失,只能不断的转换着角度,期望可以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陈淼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今五州之众,与王幾相违,如五州沦陷之而以敌手。圣上明断四海杂陈,一人与之五州之轻重自不为陛下所扰。”
邢刚道:“众鄙而无明者,焉可绝国政。五州不明,我等明者怎可顺应其不明?持政者,当引不明为明,而非与不明同而为之暗。陈大夫所言如三岁小二,竟也敢妄议国政,实让人笑我大梁无人!”
邢刚这句话说的掷地有声,陈淼的脸色一下子被气的一阵青一阵白。靳清也提起几分兴致的看着邢刚,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说过、听到过如此血气方刚、如此开拓进取的言论了。一直以来大梁奉行旧礼这个自相矛盾的笑话就没有人敢于发出质疑。他年少气盛之时曾经也有过如此肆意张狂却又满腔热血的时候。如今却是让这一腔热血,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渐渐冷却了。
宝刀落幕,英雄血冷。
司马兴义也饶有兴致的看着邢刚。他本来对于这个京兆尹没有什么关注,对于屈淮这件事情也不是十分上心。以屈淮的性格,司马兴义并不认为屈淮有被权贵收服而为权贵所用的可能性。既然知道讨好屈淮没有用,司马兴义自然不会白费力气。但是不作为不代表他完全性不关注这件事情。震动满朝的事情,他一个宰相就算是在不情愿,也不是不能不插手的。现在邢刚这一番话,唤醒了他久违的记忆,他有点想念在远方的那个人。那个人若是在这里,应该也是这一番言论吧。
大梁对于礼制这东西的态度,着实有些凌磨两可。按照靳清以及顾远泽这一类人的说法,大梁的礼制,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彻底到不能再彻底的笑话。它一方面对于部分礼制进行了宽松处理,譬如对于嫡长子继承的坚持或者是对于部分女眷的部分苛刻条件,毕竟平南王府还摆在那里,实在是不能惹恼了这个女人当家的巨无霸。但是同时,它对于一些礼制的坚定绝对不容动摇,已经固执到了顽固的地步。譬如士大夫阶级对于中庸之道的坚持。
旧事重提……还是不知道从哪个百年前的士大夫墓里挖出来的旧事,陈淼果然没有让顾远泽、司马兴义这些人失望,一开口就让他们再度闭上了眼睛,移开了目光。只有靳清依旧看着陈淼,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陈淼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前人之述以然尽矣,我等何必再加之以糟粕之论。定理自古使然,更改必使国之动荡而生。陛下,古礼不可违啊。”
靳清皱皱眉头,也移开视线掩藏住自己内心的波动。屈淮在陈淼闭口之前睁开了眼睛看向梁帝,梁帝颔首。
未等邢刚出言,梁帝已经结束了这一场论辩。
“好了,诸爱卿幸苦,退朝。屈淮,你留下。”
还要说什么的邢刚一下子被打断,他自己调整过自己的情绪,与群臣一起对着梁帝行礼,随后与众臣一起鱼贯而出。只留下秦全与屈淮。
靳清看一眼留下来的二人,没有说什么,自己举步出了乾坤殿。
看着不动的秦全,梁帝皱皱眉:“秦全,你也退下。”。秦全听见这一句话,不给自己和梁帝找不痛快,深深的看了屈淮一眼,转身出门。
走出乾坤殿的大门,靳清站在玉阶上,不与凑上来打招呼的群臣多加交谈,静静等着还在观察屈淮的秦全从乾坤殿之中出来。
顾远泽走到靳清身旁:“国师……”。靳清转头看着顾远泽:“你做的很好,先回去吧。”
顾远泽回头看看议政殿里面,他与秦全靳清并不属于同一批次,并不了解靳清与秦全之间的是非恩怨。靳清亦不多说,顾远泽见靳清的样子,也知道自己不该多言,便先行一步。
秦全从乾坤殿里面走出来,看着靳清:“走吧。”
靳清点点头,和秦全一起走下去,向秦全问道:“觉得屈淮怎么样?”
秦全咳嗽几声,对着靳清道:“老了,身子骨真是大不如前了。还记得几十年前,这乾坤殿还是咱们几个的天下。这些小辈,哪敢和咱们大声说话。”
“是老了。”靳清附和秦全一句,他早就意识到了这个不可扭转的事实。他与秦全都老了,已经没有了年轻之时的锐气。屈淮那样子的肆意,邢刚那样子的挥洒,司马兴义那样子的谋算,都离他们太过于遥远了。秦全还好,他骨子里的不羁与不赶都在,他依旧有着一腔热血有着不梳青壮之年的志气。但是靳清已经老了,他甚至已经失去了那股子开拓进取的意识,刚刚有那么一刻,他真的被陈淼说服了。如果不是邢刚与司马兴义,只怕他都有转变立场的可能。
安逸了太久,靳清已经失去了不顾一切开拓进取的锐气。相比于那样子的不确定性,他更加喜欢现在这样子富贵安逸的生活。如果不是知道渝国还在南方虎视眈眈,靳清真的不会想要去改变什么现状。那样子的更改,是要流血,要死人,要经历无数的黑暗之后才能得到的一点点光明。靳清老了,早没有了这样子的心气。他一定要秦全加入到自己这边,和自己站在同一条线上,固然是看重秦全的实力。更加重要的原因,确实他知道秦全的热血依旧沸腾,他需要一个亲近的人,一个热血的人陪在他身边。否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否走下去,能否走到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
老了,老了,靳清无力的垂下一直守礼未曾放下的手掌,让其混不着力的自然垂下。他想,自己真的是老了。
秦全在这个时候才回答靳清的问题:“皇家子嗣千万,不及屈郎一人。”
靳清闭上眼睛:“其非皇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