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年后学校停了俄语课,苏波夫是闲人一个,便主动去了五七干校劳动了一年。去年九月军代表进驻学校,筹备成立革委会。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像苏波夫这样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又有当兵经历的真还不多。再加上他去了干校没参加本校的运动,少了派性的牵扯,两派相争渔翁得利,他便被结合进了领导班子当了副主任。关键是军代表张教导员相中了他,对苏波夫说:“老苏,你转业的时候就是上尉,我那时还是少尉副排,给你安排这个位子恰如其分,希望你好好协助我搞好斗批改。”
过罢年苏波夫就让萧璞带头去了五七干校。苏波夫帮着妻子收拾行李,萧璞说:“听佟老师说,你们住的是牛棚,气味可难闻,蚊子也多的不得了。”苏波夫拧了眉说:“胡说八道!我们刚去的时候还没校舍,我们十几个男的借住在生产大队的一间库房里,旁边是有个牛圈,养了三头耕牛。养牛的地方你还指望喷出香水来?她们九个女同志直接安排在几个老乡家里住,当地老乡把最好的房子腾出来给她们住。现在好了,我们用干打垒的方式盖好了校舍,条件么,当然不能跟城里比。”
萧璞笑道:“老苏,别啰嗦了,我跟延安的窑洞比不就行了。”苏波夫说:“对,立场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得出的结论就不一样。你看人家李医生,主动要求下去锻炼,这次本来是安排新来的校医小王去,她说是小孩小,需要照顾。李医生五十多了,再过两年就退修了。说人可以退休,思想不能变修,再不锻炼就没机会了。农场需要一个医务室,顺便也给当地的老乡们看病,五七指示和六二六指示一并落实多好。张教导员表扬说,看看,解放军大熔炉里出来的人,觉悟就是不一样。”萧璞说:“人家李医生参加过抗美援朝。”就这样萧璞下五七干校锻炼去了。
五月的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大家久等不见苏雨回来,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派出所一个民警来通知,说苏雨因事被派出所扣押了,让家长前去领人。原来苏雨和建国的弟弟建桥一起到黄浦路的一家解放军医院去“拿”了晾晒的军装,他们也忌讳偷字,所以说是“拿”。这家医院已经丢了十几件军装,人家正张网以待,结果是前贼脱网,后贼被擒,他俩被扭送到派出所。苏波夫听了又气又羞,倒像是大人做了贼一样,简直是无地自容。狠狠地对萧云说:“丫头!不许给我领人,关他十天半个月再说。”
第二天建国过来说:“我老娘昨天把建桥领回来了,在派出所就挨了一顿好揍,回来又被老头好揍了一顿。”萧云一听,怕弟弟再挨打,只好去派出所领人。晚上苏雨自然逃不过一顿暴打。苏波夫抽出皮带,结结实实地抽了十几皮带。萧云起初没拉,让小雨挨两下也应该。后来见父亲打不住手,就上来拦,结果胳膊上也被捎了一皮带。
苏雨倒表现的相当坚强,始终没吭一声。打罢,爬在床上,歪着头说:“姐,我表现还可以吧?像个坚强的地下党吧?”弄得萧云哭笑不得。萧云看苏雨的背上隆起几十道黑紫的伤痕,不免心疼起来。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苏雨痛得牙缝里嘶嘶的抽冷气。萧云想到梅竹妈是医生,家中或有消炎止痛药,就跑到梅家悄悄地问梅竹要药,梅竹果然找到了一瓶云南白药。
萧云就把药面抹在了苏雨的伤处。梅竹也跟过来看苏雨,逗笑说:“小雨,以往是吃竹笋炒肉,今天改善生活,吃了顿皮带炒肉,肉上加肉,味道还不错吧?”说着用指尖按了按伤痕,苏雨痛得直裂嘴。梅竹见打重了,大声埋怨苏波夫说:“苏伯伯!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像是打外家旁人,他未必不是你亲儿子?”这句话正和苏雨的心思对了榫,感慨万千的说:“梅姐,你算说对了。我也怀疑我是垃圾箱里捡来的。要不,为么事我准是挨打,他怎么从来不打我哥我姐呢?”
放暑假后,姥姥抱怨说江城的天气太热,絮絮叨叨的要回老家去住。刚好萧璞从干校回来拿些东西,和苏波夫商量后决定让萧云送姥姥回去。苏雨和苏雪吵着也要去,萧璞也怕苏雨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坏孩子缠到一起越学越坏,对丈夫说:“花钱买个平安,让他俩跟着回去,过两天我还要回干校,免得小兔崽子给你惹是生非。”
五岁的苏雪因为个儿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北京站时,硬是让补了张半票。苏雨教她说,“傻瓜,出站时弯着两腿走路。”萧云接受了教训,每当进站出站,上公园进出门时就抱了苏雪,能省就省一点。
老家的天气毕竟和江城不同,白天虽然很热,入夜后,北风袭来,暑气全消。姥姥好久没给菩萨进香了,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的给活菩萨拜了三拜。苏雪觉得好玩,也学了姥姥给主席像礼拜。
苏雨问:“姐,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凤凰岭玩,来了几天了,怎么还不去呀?”萧云说:“明天,明天是明了师父的周年,我要给师父扫墓。”苏雨又问:“姐,圆觉师太的墓塔也在上边是吧?我最喜欢师太了,小的时候我上山玩时,她总是捏着我的肩胛说我是练武的料子,还教我翻跟头。”
萧云知道苏雨爱刨根问底,自己有心思,怕他打扰,推说:“小雨,你先睡吧,我想写点东西。”苏雨说:“我晓得,姐又要写诗了,我就不打搅你的构思了。”苏雨抱了本书躺下看,不一会他和苏雪进入了梦乡。
萧云挪过炕桌,铺开纸笔写了祭文:
去岁今日,风暴雨狂。今夜难眠,念我萱堂。
孤雁南来,栖我佛旁。杏林悬壶,普惠四方。
人生苦短,佛性悠长。青灯黄卷,诵读宝藏。
青丝已断,红尘续伤。身悬海外,月能共窗?
与君相识,抗倭战场。海浪滔滔,难见故乡。
最是可怜,无知儿郎。六载同眠,不知是娘。
云也嘶嘶,雷也响响。不知明了,岂料断肠?
霎时悔晚,追恨无常。悲风一炬,烈火凤凰。
静言愚钝,静听凄惶。夜半狂歌,星迷月霜。
南辰北斗,问路何方?春夏秋冬,何处采桑?
芸芸众生,沸沸扬扬。雷云雨雪,迷迷茫茫。
尘世浪浊,彼岸花香。我问菩提,可度心盲?
天之茫苍,人生何谓苦短?地之辽阔,生灵共唱悲凉。
上下求索,安身立命青山。左右寻觅,探路乘桴海洋。
慈悲为怀,舍身饴虎求善。苦海回头,消业屠刀悬墙。
三省吾身,何叹尘埃落镜?一日撞钟,也教清水满缸。
肃贪灭欲,不求富贵盈门。开胸释怀,即为贫穷坦荡。
人生无悔,虽落黄泉心安。佛心常有,远去灵山志长。
蜜蜂酿蜜,肯为百花传情。天蚕作茧,甘为他人织裳。
与梅为友,伴雪共度凌寒。从雷作吼,不做他人嫁娘。
做一世枭雄兮,也落尘埃。封万户诸侯兮,难逃土丘。
葬金缕玉衣兮,其身也朽。吃山珍海味兮,遗物也臭。
闻暮鼓晨钟兮,胜似笙歌。读万卷经书兮,夫复何求?
梦庄生化蝶兮,原本非我。观棋弈烂柯兮,与天齐寿。
呜呼尚鄕!
萧云写毕,沉沉睡去。一夜难眠,只在梦中。
天刚放亮,她起来做了早饭,喊醒苏雨苏雪吃饭。玉米面糊糊煮山药蛋,切了一碟咸菜。两个小东西吃惯了细粮软米,死活不肯多吃,直嚷着要吃大米饭。气得萧云骂他们无知。姥姥到底心疼外孙,打了两个鸡蛋,摊了两张煎饼,方哄他们吃罢。萧云说:“早知你们嘴刁,就不带你们来了。一个个跟馋嘴猫似的,不吃点荤腥你们就叫,让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