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屋外,天气格外寒冷,室内,江苑的房间温暖如春。
天气放晴几天了,中午温度快速攀升,山上的积雪承受不住这样滚滚而来的热忱,渐渐把内心坚冰融化成一汪汪水。晚上却重又回归寒冷。周而复始,冷热交替。
天上半轮清月悬在夜空,更显得长夜寂静清冷。
江苑心里很躁,一颗心不知如何安放。
时妈妈也还没有休息,她栓好房门,正在自己房间翻箱倒柜。
前几年,她陆陆续续买了不少东西,全是为时竫结婚准备的:大红的绸缎被子、价格不菲的羊毛褥子,那对鸳鸯红枕已经有些年头了,颜色还是那么鲜艳。
老太太房间里的两个旧的红木柜子里,装满了各种宝贝。她一件一件翻拣出来,端详着、用手反复摸索着。
最后,她把一件蒙古族小男孩穿的小棉袍抱在怀里。
那是当年,老伴在林子里捡到时竫的时候,孩子身上穿的衣服。看时竫略显深邃的面部,加上这件纯手工缝制的小衣服,不难断定,时竫是个蒙古族的孩子。这些她从未跟时竫提起过,不知道他父母把他放在离自己家这么近的林子里,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就不怕山上的野兽把孩子祸害了?这对父母是多么狠心!时竫已经这么大了,他从小一直以为自己是汉族人的孩子,后来知道自己是父母抱养的,也从未提及自己的身世。这么多年,时竫的亲生父母没有来找过他。对自己来说,是好事,可又心疼时竫,摊上这么狼心狗肺的狠心爹娘。
思前想后, 末了,她又重新收起来,把这件衣服压在箱子最底下,而后,长叹一声,不知道啥时候,给时竫买的这些结婚的东西才能用上,她心里陡然生出些许伤感。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像这样,把物件一件件取出来端详着,怀想着,又一件件叠好收好,放回箱子里。
江苑没睡,妈妈没睡,时竫也没有。
他来到妈妈的房间,妈妈正坐在被窝里,为舅舅的新棉衣缝扣子。
“妈,有件事想跟你说说。”时竫开口艰难。
他最终决定,先和妈妈透露一点信息,先浸入一点点,以后,再慢慢蚕食妈妈的思想,直至她能够完全接受江苑。
“啥事呀?”时妈妈头也没抬,继续手上的动作。
“江老师,她------”他欲言又止。
“到底啥事?”时妈妈终于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儿子欲言又止的,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妈,江老师身体不太好,身体状况或许不允许早生孩子。”时竫拈轻怕重,迂回着。他甚至用了一个“早”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时竫这也叫欺骗。
“我早就看出她身体不好,她不就是到我们这里来调养身体的么?”时妈妈了然道,“身体会这么差吗?慢慢调理,总会好起来的。”
“不太好,可能要缓几年。”时竫还想遮遮掩掩。
“她到底哪里不舒服?”时妈妈刨根问底。
“她的病跟陈姐一样。”时竫不愿直接出口那个字。
陈姐十年前,曾患了跟江苑一样的病,知道的人很少,但是她却没有对时妈妈和时竫隐瞒。
“陈姐,就是你客户的媳妇,她不是生了癌吗?跟她一样?江老师莫不也是------”她愣住了,右手举着针,定格在那里,半天没反应。
半天后,她又开始慢慢接着缝扣子,手有点抖,手里的针怎么也对不准扣子的孔眼,颤颤地抖,针一歪,扎了自己的手指头,血立刻就涌出来。
她却似扎了别人的手一般,没有半点痛的表示。
她把出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沉默了半天,才开口,“怎么会这样!这么好的孩子,怎么生了这种病!可怜的孩子!听说她还是跟后妈生活,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怎么好人都没有好报呢!”
时竫静默。
时妈妈长吁短叹了一会儿,慢慢安静下来,表情变得严肃冷静,她平静地开口,“你去把江老师叫下来,我有两句话跟她说说。”
时竫有点担心,“妈,你要跟她说什么?她还没有答应我,是我一厢情愿的,你不要为难她。”
“放心,妈不会为难她,只是想和她说几句话。”时竫妈妈说。
江苑和时妈妈谈了很久,时妈妈让时竫回避,时竫并不知道她们的谈话内容。
时竫焦灼地等了很久,等得他想要冲进去的时候,江苑从他妈妈房间里出来。
江苑看上去神情平静,脸色如常。
时竫松了口气,好似妈妈并没有让她难堪,没有为难她。但是,她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让人很疑惑。
时竫迎上走出来的江苑,不安地询问:“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江苑勉强笑笑,“就是唠唠家常,问我些小时候的事。”江苑笑着,但是面部肌肉僵硬,她使劲牵动着,努力让肌肉配合着自己外露出来的情绪。
“就这些?”时竫不可置信地问。
“好了,别再这婆婆妈妈八卦了,快去休息吧,我也困了。”江苑故意做出疲惫的姿态,刚刚经历的一幕,让她身心俱疲,她也确实累了。
时竫有点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也许妈妈真的只是和江苑随便谈谈,自己多心了。
他帮妈妈关好房门,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日一早,妈妈吩咐时竫去舅舅那里一趟。
舅舅一生未能娶妻生子,虽然他做梦都想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过去穷啊,讨不起老婆,年纪大了,有没一技之长养活家小,更难成家。舅舅的吃穿,时竫妈妈惦记着。他 妈妈每年冬天都会帮舅舅做过冬的衣服,上了点年岁的人,都喜欢自己亲手缝制的棉衣,说穿着暖和舒适。外面商店里卖的,那些看着花哨的羽绒服,他们觉得穿着不得劲,不暖和。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舅舅的这件棉衣,妈妈昨晚刚赶完工。
她嘱咐儿子,帮舅舅把过冬的东西都安置好了再回来。
时竫领命去了,临走,他嘱咐江苑注意保暖,不要到处乱走,生人来了不要开门,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给自己。
时妈妈嫌他啰嗦,“快走吧,下午早点回来。”
时竫今天特别不想出门,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和江苑有关,但看江苑的神色,并无异样。
他稍微安心,忍着轻微疼痛的脚,驾车离家而去。
下午晚霞铺满西边的天空时,时竫才返回家里。
把车停在院里,走进妈妈房间。
妈妈已经摆好了碗筷等他吃完饭。时竫敏感地注意到妈妈摆了两副碗筷,显然江苑不在,他心里忽的一沉,撇下妈妈,快步朝楼上而去。
江苑的房间依旧,没有变化,什么东西都没少。但时竫注意到一个细节,靠近床旁的小桌上,江苑一直放在那里的药瓶不见了。
“妈,江老师呢?”时竫飞奔下楼,心急地问。
“江老师回自己家了,说是去复查了。”时妈妈低着头,看也不看他。
“妈,你把她撵走了?”时竫生气地质问。
“我没撵她走,是她自己要走的,她还让我不要告诉你,是她让我把你支开的,她说不想拖累你。”时妈妈说话时,眼睛不看时竫,明显有些心虚。
时竫无言,她最终还是离开了!连个告别都没有。自己不要什么承诺,什么承诺都有兑现不了的时候。但是,等自己回来,好好告个别这不难吧。好像每次江苑离开,他们都没有好好说声“再见”。
江苑欠着自己一个“再见”,没有任何交代的话就离开,一个再见竟然也那么吝啬给他,他心里不舒服,说不出地烦躁。
纵使自己千方百计的挽留她,但百密一疏,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莫非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时竫茫然。
这时的江苑已经乘上飞往S市的航班。
她默默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看着窗外白茫茫迷雾般的云,心中也如这模糊不清的大团云一样,纷乱纠缠。
她眼前又浮现出时妈妈那张含泪的脸。昨晚发生的一切,震撼了她,她的心被揪得生疼。
“我求求你了,离开我家时竫吧!”时妈妈并没有过多虚伪的言语,开门见山提出了请求,“时竫从没有真正喜欢一个女孩子,我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你,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担心,越难过。也许我是太自私了,可是天下那个当妈的不为自己的儿女着想呢。说句不好听的,你别见怪,如果哪天你走了,我说这话没有要咒你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到那时,我们时竫该是多么难过。他那么喜欢你,我怕他撑不过去。你要是真心为了我家时竫好的话,你就离开吧,算我求你了,让我给你跪下也可以。”老人家哭着说着,冷不丁一下子真的跪在江苑面前。
江苑大惊,急忙把她拉起来,“不要这样,时妈妈,我承受不起,我答应你,答应你,明天一早就走。”
“你走后,就永远都不要回来了。估计时竫一时半会儿忘不了你,他需要时间。”时妈妈的话让江苑无比痛楚,但是她没有一丝怨恨,有的只是满心愧疚。
“好闺女,你也是个可怜人,没有亲妈,又生了重病。我这样对你,下辈子会下地狱的。但是为了儿子,我甘愿下地狱,只要能让时竫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时妈妈声泪俱下。
江苑早就知道她并非时竫的生母,可是她对时竫的情义比生母更浓、更真、更厚。
江苑的眼里早就蓄满了泪水,几次都忍不住潸然而下。
两个人在屋里哭得像泪人,时竫被拒屋外浑然不知。
江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时竫打电话,虽然难以启口,但总要面对。
电话铃声响过无数遍后,那端依然寂静无声,就在江苑松了口气般,释然地想要放下话筒,那端时竫带着喘息的声音,遥遥通过光缆传过来,带着期待和迫切的声音响起,“喂……”
“是我,我已经到家了,走的时候没来得及跟你告别……”江苑语气艰涩。
“什么时候去检查?检查完了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好吗?”时竫的声音明显还没稳定下来,他刚刚才从山上回来,走到门口就听到电话铃声大作,妈妈不知道在哪里。
他的第一直觉就是,这个电话是江苑打来的,几步并一步,心急火燎地去接电话,生拍江苑把电话切断了。
但是后面江苑的话让时竫如一盆冷水浇头,从头到脚,冰冰凉。
时竫沉默地接听完江苑接下来的话,自始至终没发一言。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她身已离去,打电话无非是道歉,也是道别。她那番让他另觅佳偶、好好生活之类的老生常谈,让自己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时竫再多的话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如鲠在喉。
但是,现在他已经无心无力再经营另一份感情,江苑离去,自己就像是行尸走肉,继续孤独地在这密林中消耗残余的青春,直至终老。这样的苟延残喘,和死去有何不同?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趋渐衰竭,每走一步呼吸都困难,步履艰难得不知道该怎么迈下一步。
他推掉了所有客户的订单,除了照顾母亲,什么也不想做。经常默然独坐,沉思发呆,整个人迅速消瘦,像是得了一场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