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削藩的计划已在延兴帝的授意下悄无声息地布置着。
见皇上整天唉声叹气,日渐消瘦,李皇后的心也难过起来。跟着丈夫熬了二十多年,她也苦了二十多年,在汴临城所有皇亲贵族当中,毅王府是最为节俭的,平日里的吃穿用,跟那些小门小户的官宦家没什么两样。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丈夫登基,她也母仪天下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亲王,就连她的胞弟也封了国公,按说今后就该享清福了,可谁知刚搬到中宫不就,皇上就下旨裁剪宫中用度。节衣缩食也就罢了,毕竟她这二十多年也是这么过来的,早已习惯,但看到皇上吃不下睡不着,她的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
这天,她熬了一碗汤亲自端到延兴帝面前。
“皇上,您多日操劳,食欲不振,这是臣妾亲手做的银耳红枣汤,请皇上饮用。”
看着碗中已被大枣浸红的银耳,延兴帝接过汤碗喝了两口便又放下。
见他眉头紧锁,一脸愁容,李皇后便低声关心道:“皇上因何事心忧,可否告知臣妾?”
几十年的夫妻之情让两人无话不谈。即便是军国大事,延兴帝也不加以避讳。长叹一声,他遂将唐保良与西镇谋反一事告诉了李皇后。谁知听了皇上的话,李皇后不忧反喜,竟然笑了几声。
“皇后!此事关系到大越存亡。朕都要急死了,你怎么还能笑呢?”看着李皇后眉头上的喜色,延兴帝面露不悦。
未敛笑容,李皇后仍是柔声道:“皇上难道没有听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么?”
“什么意思?”
“元儿和周正儒说得对。今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全力征讨西镇尚不能全胜,要是东镇再跟着闹起来,则我大越危矣。不过皇上想过没有,我大越虽然兵饷不足,但若是要黄承业发兵去攻西镇呢?岂不两全其美?”
“你是说让东镇出兵去攻西镇?”看着李皇后不可置疑的神色,延兴帝疑惑不解,“这怎么可能?朕若撤藩,二镇必联起手来对付朝廷。唇亡齿寒,黄承业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是要看他黄承业是谁的唇齿!”
“此话怎讲?”
又将银耳红枣汤端起递与延兴帝,李皇后眉宇间露出一丝神秘:“皇上先将这汤喝干,臣妾再与您细说。”
“朕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鬼名堂。”看着李皇后似有良策的样子,延兴帝满心期待地接过汤碗稀里哗啦吃了个干净。
见皇上吃完,李皇后的心稍稍平静下来。这碗银耳红枣汤足以滋补延兴帝略微虚弱的身子。眉梢拂过一抹得意,她将心中的计策缓缓道来:“唐保良和刘郁炳已有反意,若不尽快剿除,必后患无穷。怎奈朝廷兵微银寡,力不从心,好在东镇黄承业一门世代忠良,可为我所用。皇上可降旨到东镇,言明朝廷无意撤藩,是唐保良刘郁炳妄度圣意,纯心谋反,再要黄承业率兵勤王,与刘郁炳一决雌雄。”
“嗨!”听李皇后的这番话与没说无异,满面失望的延兴帝长叹一声,“朕当是什么锦囊妙计呢?原来就是这些啊?这个主意简王和睿王早已和朕说过了。可是你们也不想想,他黄承业也不傻,会乖乖的奉旨?”
“臣妾有一计,可使黄承业乖乖就范。”
“有何妙计?皇后快讲。”李皇后的成竹在胸又让延兴帝燃起了希望。坐直了身子,他毕恭毕敬地等待李皇后打开锦囊。
“和亲!”
“和亲?”
“对。”看着延兴帝那诧异的神情,李皇后坚定地点点头,“臣妾听闻黄承业有一庶女,年已十九还未出嫁,皇上可将她指给秋儿做王妃。如此一来,我们与黄承业就是儿女亲家,到时候还怕他靖海侯不帮皇上吗?”
将李皇后的谋定在心中默默思虑一遍,延兴帝大喜,几日来待在脸上的愁云蓦然散去。
“皇后啊皇后,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真是朕的诸葛孔明!前者和汪道直结亲,帮助朕荣登大宝,如今又要与黄承业结亲,想来此举定能挽救大越危亡。”
“哈哈哈!”他笑了几声,又自言自语道:“秋儿娶他女儿,就等于给黄承业吃了颗定心丸。这样东镇就会死心塌地为朕效忠,等灭了刘郁炳,来日方长,再对东镇徐而图之。妙!妙啊!”
见延兴帝露出笑容,李皇后心里一下子也轻松了许多。她趁热打铁:“夜长梦多,迟则生变,请陛下速速降旨,召黄承业携妻女进京。”
秋日的夕阳慵懒地坠落下去。
东宫人和殿内,中元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废话连篇的兵部尚书范延生。几日来,他接连召见六部官员,特别是户兵二部。他想摸摸底,看看大越是否真的到了既无可用之兵,亦无充饷之银的境地。
然而,赤裸裸的现实告诉他——是。
昨日,户部尚书刘吉元奏报,除去日常开销,户部存银只有几十万两。
我堂堂大越兜里只剩下这么点钱了?他严饬刘吉元,责备他理财不力。
可刘吉元也是一腔苦水:大旱三年,颗粒无收,户部不但一文钱没收上来,反倒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去末今初,先帝祭天发丧,圣上登基大典,哪样不得花上百万两银子?我刘吉元就是吕不韦再世,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下面的范延生终于说完了。老态龙钟的他似乎像打了一场仗,气喘吁吁地地看着书案后的太子。
“这么说,汴临八营的兵士都已久疏战阵?”
“殿下圣明!我神武军已有三十余年未打仗了。”
范延生的回答让他颇为失望。微微颔首,他又示意范延生退下。
看着空荡荡的人和殿,中元的心中有些茫然,有些激动,又有些惆怅。
他盼着和西镇开战,越快越好。因为一旦打胜了,他就能马踏武威城,生擒刘郁炳,斩杀刘伯岑,剪除国贼,更重要的是,还能见到玲妹妹。
他永远忘不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落叶飘飞,凉风习习。他独自一人来到人去楼空的金家小院儿,想起往昔种种,心中无比哀伤。
用三千两银子买下金府,又请几名佣人每日打扫看护,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院子留住了,可人呢?
一年过去了,不知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是否已经生儿育女了?
眼前又浮现出金小姐那嫣然笑容,他不由得热血沸腾,恨不得肋生双翅,一下子飞到武威城,紧紧抱着他的心上人,一吐相思之苦。
然而他又怕开战。
大越兵微将寡,银钱短缺,战端一开,鹿死谁手,未可知也。一旦战败,六百年宗庙社稷,不复存在。
再看朝中群臣,范延生是个文官,他统领兵部,虽符合朝廷以文制武的惯例,但这样的人,庸庸碌碌,如何能统领大局?
李子雄虽勇猛过人,但并无智谋,只是匹夫之勇而已,为将尚可,但统领三军断然不行。
汴临八营各总兵,均是武举出身,虽说有些武艺,可毕竟都没上过战场,能否带兵还不得而知。
宗室亲王中,简王睿王养尊处优,似乎也指望不上。
钱、兵、将、帅,要什么没什么。
唉!我大越是怎么一步步沦落至此的呢?
正惆惋间,他忽见一灵动少年走进大殿。
“大哥!”带着稚嫩的笑容,中秋轻盈地飘到中元身前,“父皇定日子了吗?什么时候征讨西镇?我都等不及了。”
忙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间,中元眉头紧皱,环视周围。愣愣地看着哥哥怪异的举动,中秋不明就里。
“宫中耳目众多,你这样大吵大嚷,被唐保良知道了怎么办?”
忽地想起那日于铁的奏报,中秋忙收起笑容,也煞有介事地张望四周:“还是大哥想得周到。”
“你怎么来了?”
几步跃上台阶,中秋挨着中元坐了下来。虽然和大哥有了君臣之分,但中秋觉得自己跟中元还是像从前那样的熟悉,没有丝毫的距离。
“待不住啊!”挤了挤眉毛,中秋满面憧憬,“我只盼父皇早日发兵,好让我一显身手。”
见已封了亲王的弟弟还是稚气未减,中元不免心中好笑。清了清嗓子,他正色道:“秋弟,为兄这几日也传遍了三公九卿,从他们告诉本宫的情况来看,局势不容乐观。”
端起中元面前的茶杯,中秋大大咧咧地喝了一口:“听说黄承业已经进城了,还带来了老婆孩子。”
中元点点头:“父皇已决意拉拢黄承业对抗西镇。”
忽地站起身,中秋的神情异常坚毅:“大哥,在我看来,对付刘郁炳那个窝囊废没有必要弄得这么麻烦。”
看着一脸豪情的弟弟,中元心中有了一丝慰藉。若是大越亲贵人人都像中秋这般富有朝气,那该多好。
“秋弟精神可嘉,但行军打仗,务必谨慎,特别是关系到社稷安危的大仗。”拍了拍中秋夯实的肩膀,中元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似乎被中元的忧愁所感染,那不以为然的神情在中秋俊朗的面孔上渐渐消散:“大哥,大越真的这么艰险吗?”
苦叹一声,一缕忧伤从中元的心底徐徐升起。轻轻点头,他黯然说道:“缺兵少将,无钱无粮。”
见大哥一脸愁容,中秋按捺不住心底的火苗,愤愤道:“我愿挂帅,为父皇和大哥分忧。”
拉过弟弟坐下,中元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秋弟,打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能逞匹夫之勇。”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中秋闪着明亮的双眸笑眯眯地看着中元:“大哥,我的‘绝命追魂枪’已经练得如火纯青了。”
中元一向对武艺不感兴趣,他听袁辰星说过,将在谋而不在勇,两军对垒,主要靠得是排兵布阵,斗将的机会并不多。
“是么?哪天让为兄我见识一下。”虽是如此,可中元还是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
“好啊!”开心地笑了笑,中秋忽然又神秘起来:“大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伏在哥哥耳边,中秋低声说道:“我养了一批死士,都是从小结识的,一起打过架,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可以委以重任。”
侧目看了看眉飞色舞的弟弟,中元脸色倏地难看起来:“秋弟,你已经是亲王了,在大越也是四五号的人物,征讨西镇是头等大事,为将领兵的人一定是能征善战的。你弄几个小毛孩子来,一旦战事不利,如何收场?”
“他们不是小毛孩子。”中秋的语气异常坚定,“我也不是。”
见大哥不以为然,心中略有些失落的中秋怏怏离开座位,朝殿外走去。
望着中秋的背影,中元心中很是诧异他的自信,行军打仗对于这个弟弟来说仿佛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明日我在校军场设擂,大哥若不信,可亲临观阵。”中秋蓦然铿锵的声音随着他那高大的身影渐渐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