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决定意境。同是青灯古佛,张继诗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曹雪芹诗说:“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眼下的杏林寺没有了古佛,但依旧燃烧着一盏青灯。依旧是这间斗室,闻不到以往弥漫着的檀香味,却有一双儿女横卧在膝下。天伦啊,有乐也有悲伤,儿女全了,还差一个身影,那就是夫君萧玉成。明了想,他或许已是“春闺梦里人”的一堆白骨,抑或是在海峡那边另建家室“红绡帐底卧鸳鸯”。但后边的这个可能很快被明了排除了,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有着坚定的信念,这个坚定的信念也包括对爱情的忠贞。他或者也在期盼,“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明了盘腿坐于炕上,手捻一串佛珠。这串念珠是杏林寺的创寺尼姑归真的遗物,它是八十颗,不是通常的八十一颗。归真圆寂时对念顺说:“九九归一,这串佛珠只有八十颗,其实还有一颗就是你的心,佛教是直指人心的,心不真,何以归真?证心就是正己。”
西厢房那边没有了婴儿的啼哭声,明了倒觉得不放心,年轻夫妇不会带孩子,怕有个闪失。她下了炕想去看看,刚下炕,觉得一阵恶心,哇哇,吐了两口。萧云惊问:“娘,你怎么了?”明了说:“多吃了几口咸菜,蜇了心。”明了走到西厢房的窗户下,咳嗽了两声问:“施主,孩子和他娘没甚事吧?”男子沉闷的声音说:“谢师傅关心,这会娘俩都睡着了。”明了说:“把灯点上吧,别心疼那点煤油。小心翻身压着了孩子。”
回到禅房,明了上炕坐了,她用锥子拨掉了灯芯上的积碳,火苗腾地一下窜亮了。萧云把头枕在了母亲的腿上,明了抚摩着她的一头青丝说:“十七年了,黄毛丫头变成了大闺女。还记得吧,小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枕在娘腿上睡。你刚学会说话就喊我是师父,我心里好别扭,明辨说出家人要斩断红尘,师父如父如母,为师也是为娘么。”萧云说:“娘,我最喜欢明辨师父了,有时他疯疯颠颠的,可说出的话饶有兴味。有一次她跟我说您是‘一片佛心未出俗,皆因红云膝下绕。’现在我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娘,您为甚要出家呢?”
苏雷也并没睡去,他靠在被窝卷上半躺着,跟着问道:“是啊,您为甚要走这条道?明了叹了口气说:“娘这一生凄苦,半世飘零,见多了血雨腥风,听多了打打杀杀,偶遇圆觉师傅,见性成佛。”苏雷说:“见性成佛这句话高度抽象,娘还是具体点说我们才能明白。”
明了顿了顿说:“娘的父母,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那时我读国中,住校,躲过了一劫。后来靠国母创建的抗战遗孤救助基金,上了三年卫生学校。”苏雷好奇,问:“是孙夫人?”“不是。”明了沉默了一会说:“是蒋夫人美龄女士。”苏雷萧云不解的问:“她也配称国母?”明了方说:“那时国统区的人们也尊称蒋夫人为国母,说实话,娘和蒋夫人是见过几面的,至今我还是很尊重她的。我卫校毕业后就上了前线,这才认识了你们的父亲萧玉成。”
接着,明了为兄妹俩讲诉了他们父亲最光辉的人生一页。沉沉的夜色被一盏孤灯点亮,煤油灯跳动着的火光,放大成了抗战烽火的冲天烈焰,伴着萧玉成杀敌的身影,血和火是同一种颜色,萧玉成那张冷竣的面孔被烈火衬映着。晚风呼啸着山林,哗啦啦地作响,仿佛是南国雨林中刮过的枪林弹雨,铁马金戈的冲锋伴着萧玉成跌倒爬起的身影……
夜已经很深了,禅房里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古刹中的娘儿仨均无睡意。苏雷尿憋急了,出门解手去了。萧云也乘机下炕,从门后拖出尿盆解了个小手。明了下炕,从供桌底下拿出一尊观音坐像摆在了供桌上,燃了三炷香,礼拜三下,插入香炉。所谓香炉现在不过是一只粗瓷碗了。明了复上炕坐定,萧云依旧躺在娘的腿上。苏雷回来后坐在炕沿上,喝了几口茶。
苏雷说:“娘,既然父亲无心内战,他应该宣布起义站到人民这边。许多国民党的高级将领都背了蒋,他为什么非要一条道上走到黑呢?”明了很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俩,可即便是猜测也不能说呀。好在佛的智慧让明了把一个具体问题变成一个抽象的哲学回答:“其实光明和黑暗都在一条道上走,就像佛和魔一样,二者的转换有时需几十年的修炼,有时就在瞬间,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用诗人的深沉和浪漫来表述,‘长夜难明赤县天’,写的是旧中国的百年黑暗,可诗人笔锋一转又写道‘雄鸡一唱天下白’,瞬间光明便驱散了黑暗。”苏雷点点头说:“娘,我懂了。用一句军事术语说,以时间换空间。”
明了笑了说:“看来雷子的逻辑思维要比云儿强。我只能告诉你们的是,你们的父亲绝对是一个优秀的军人。”萧云说:“娘,既然如此,那我爹当时为甚不参加八路军呢?我们这里好多人都参加了八路。席孝兰的父亲就是县大队的。”明了苦笑道:“时也,地也,命也,定也。”萧云笑了说:“娘,你不是说我逻辑思维差么,请娘详解吧。”
明了说:“时也,三七年抗战全面爆发,在这个时间点上许多优秀的中华儿女都奋起投身抗战,或参加八路军,新四军,或参加国军。这样的选择当时并无对错之分。地也,你父亲当时是在南京读书,南京是国民党的统治核心,后来他逃亡重庆,重庆是国民政府的陪都,也就是战时首都,那里是国民党统治的大本营。命也,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他人生关键的路口,碰到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就是义兄杨玉峰。他们一见如故,就跟着他当了国军。假如他当时碰到的是一个共产党人,带着他投奔了延安,命运就成了另一回事了。如果把这三者用佛教的话来解释,这就是定数。天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剧,也是没法子的事啊。”
娘儿仨差不多絮絮叨叨到天明,兄妹俩不时地问这问那。苏雷问的更多的是理性问题,萧云则更想知道的是情感问题。萧云问道:“俗话说,男怕投错行,女怕嫁错郎。娘,你嫁给我爹后悔吧?”明了笑而作答:“如果不把婚姻看作是物资互换的话,是无所谓后悔与不后悔的。即便你爹真是投错了行,娘也不以为嫁错了郎。你爹在娘心中永远是个值得深爱的人,这是命运的安排,怪也无用,恨也无用,你说呢?”萧云追问:“娘既然深爱着爹,可为甚又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呢?”
明了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丫头,又把问题绕回来了。娘这一生凄苦,半世飘零,见多了血雨腥风,听多了打打杀杀,偶遇圆觉师傅,见性成佛。给娘剃度的是一清法师,她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说做人做僧其实一样,先要有一双明目,方能明辨是非,明辨是非了,对世间万物就看得明白,明白了,看问题就会一目了然,所以你的法名叫明了。你这个半路出家的尼姑,倒也无需念经,与其读经书万卷,不如去读雄文三卷’。那时四卷还没出呢。娘把雄文三卷读完,就大彻大悟了。当席书记握了娘的手说‘希望法师好好地为人民服务’时,娘忽然觉得我这个披着袈裟的出家人也能和县委书记做同志呢”。
兄妹二人笑了起来,齐说:“娘!干脆你还了俗,咱娘仨一起过日子,甜也好,苦也好……”明了笑道:“娘自有主义,我身已许佛,自应向西而去……”她见兄妹二人惊愕,打住说:“天不早了,我也困了,咱们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