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分外明亮,整个依宇殿都笼罩在一片月色之下,灼灼发着刺心冷寂的寒光。这晚,风出奇的温暖,吹在身上却使月半哆嗦了一阵,觉得刺骨得很。
月半坐在偏殿的廊下,仰头看着天边的那轮明月,一杯杯将清酒饮下。一阵强风刮过,月半冷得缩紧身子,不由得把衣衫掖紧一些。再看那明月,有一丝异样,月亮上那一抹翩跹的身影不见了,再一看,月宫的嫦娥仙子已落到了她的眼前。
月半觉得惊讶,随即对她感激的笑笑,这么些年还记得自己的恐怕也只有嫦娥了。
嫦娥仙子久居月宫,这也是第一次来到魔界。魔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奇,只是这里的清冷令她感觉不是很痛快,总有一种快要被寂寞淹没了的感觉。她回头看了看月半,眼神里满是心疼。
月半像是读出了她的心里话,对她笑笑,倒了杯酒送到她眼前。
“你头一次来,尝尝我们魔界的酒。”
月半已半醉,话像是从嘴巴里飘出来似的,软绵绵的,落不到地上。
嫦娥皱皱眉头,将月半送上的酒接过来放下,眼前这个酒醉之人似乎并非她日夜思念的挚友,而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为情所苦的傻瓜。适才她观微,无意间探到月半踪迹,才想着来看看她,看她这些年在魔界过的好是不好。
现在她明白了,她并不比在天宫时快乐多少,如今情爱将她折磨得非仙非魔。
月半似是听到了她的所想,对她笑一笑,这笑不知是在宽慰挚友,还是在嘲笑自己。
“你放心,我在这里别提有多快活了。”
是吗?真的快乐吗?明明快要压抑痛苦得落泪了。
嫦娥掏出丝帕,替月半擦擦嘴角的酒珠。月半的脸因微笑强制住痛苦,有些变形,舒展的眉头又微微皱起,像一团被主人捏了一半的面团,拧巴不堪。
嫦娥叹了口气,说:“你这又是何苦啊?”
月半依旧是不痛不痒的笑笑,却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仰头看着天边的那轮月亮,依旧明亮,似乎并不因嫦娥的缺席而少去半点光华。
月半说:“你来魔界,他们知道吗?”
嫦娥心里很感动,她明明痛苦得要命,却还不忘关心朋友的安危,如此善良,怎就对自己那般狠心?
嫦娥随手端起一杯酒,猛地饮下,她此刻的怒火腾地燃起,也许这心火从月半入魔那日起就不曾灭过。
“你还是这样倔!他爱你吗?他爱的是……算了!你这样很傻知道吗?!他永远也不会爱你!永远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
嫦娥希望她的冷言冷语能够点醒月半,就算她再也回不了仙界,至少在这里能活得自在些。
月半却依旧不为所动,她只是笑笑,嫦娥这么明显的心思她怎会不知?当年她甘愿剔去仙骨,入了魔道,她就劝过同样的话,可万事已然开了头,已经爱上了,还有什么可解脱的办法呢?就像这酒,饮下一杯还想饮下一杯,到不了头的。
嫦娥叹了口气,她见不得月半这般作践自己,罢了,让她继续爱下去吧,也许等真正疼了,她就该放手了。
朦胧之中,月半看见嫦娥飘荡的衣袋,愈来愈远,直至成了一个黑点,然后那月亮上的光华亮了许多。原来还是有区别的,月色因嫦娥仙子而更加皎洁。那么,依宇殿呢?她月半在依宇殿,在公子身边,他心里是否有些微不同?
感动?甜蜜?还是厌烦?
月半知道自己醉得厉害了,清醒的时候她从不会妄想这些奢望,对,是奢望,想着能在公子心中占据一小块地方,那不是妄想、奢望又是什么?
雪公子是极寒之身,依宇殿上也常年飘雪,但一年四个节气,除了冬季飘雪寒冷异常,其他三季的雪花也只是点缀,形成这依宇殿上的独特风景。此时,这样漫天的雪花像极了梅花,恍惚中,月半仿佛又回到了天宫。
月半本是天宫的环月仙子,是仙帝最宠爱的小女儿,拥有最得天独厚的天资,受仙界众仙最甚的恩宠。她无忧无虑地快活,整日将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直至遇见了他,她才知原来世间还有一种甜如蜜酸如果涩如泪的情感存在,这种情感像场风暴,瞬间就将她卷了进去。
那时,七界之间往来虽不比盘古在时那般亲密,但七界向来以仙界为尊,仙帝寿宴,其余六界均来拜贺,魔君离殇也带着独子雪公子前来祝贺。天地七界,一派和乐景象。
月半作为仙帝最宠爱的幼女,父君寿辰,自是要苦心准备一番。她准备了一曲舞蹈,跳的是父君最喜看的《班若合》,粉衣翩跹,素裹银装。
其实也就是那么一眼,秀舞阑珊之际,月半在薄薄的长袖后面看见了一身玄色长衫的雪公子,灼灼其华,剑气英眉,眉头有座矮矮的小山,令月半好想拿把熨斗熨平它。他和仙界所有其他男子都不同,只一个眼神、一绺随风飘起的额前长发,足以将她的心牵向老远。
苦练许多日子的《班若合》月半也没把它跳好,千辛万苦安定住心跳,她才踩着乐点小心翼翼的不至于发生差错。一舞结束,嫦娥打趣她,嘴巴不饶人的她也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静静坐着,她不敢说,怕一说话,适才的感觉、头脑中的那个身影就没了。
仙帝的寿宴持续了三日,月半魂不守舍了三日。
三日过后,月半偷入魔界,没见着雪公子,却被魔君离殇撞个正着。
魔君离殇笑了笑,是那种没半点意外的笑容。月半心里有些慌乱,素闻魔君离殇冷漠无情,没想到城府也是这般深邃。
索性不跟他绕弯子,月半定定心,准备直接说明来意。可没等她开口,魔君离殇已替她把话说了。
“仙子造访我魔界,是想见在下的小儿吗?”
仙帝将月半保护得很好,各界纷争暗斗均未让她知道,月半的心就像清水般纯净,一直以来,她对所有人、事都付以一颗纯真之心。魔君离殇尽管冷漠,但他的直白也未尝不好,至少简单明确。
月半也不再惧他,既然他已开口,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既然魔君知道我的来意,那还请雪公子出来一见。”
魔君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得意又诡异的笑容。
“只要仙子自愿剔去仙骨,入我魔界,自可日日与小儿相见。”
魔君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却穿透血肉,直直刺入月半的心肺。
“是他的意思吗?”月半幽幽说出这几个字,却并不知自己在讲些什么。
“仙子若不愿,便是他的意思,仙子若心甘情愿,这便是仙子的意思。”
话绕人,心思却不绕人,月半听明白了。
是听明白自己的心了。
若非心中早已有所打算,又怎会来这魔界?既然心潮已动,既然生来注定,既然情根深种,那么便洒脱些吧。
月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魔界的,那时她的样子一定深深无力却又异常坚定。酒劲已然发作,疼痛冲向脑袋,随着血液缓缓流入每一寸纹理、每一根骨头。
却再也没有那根仙骨,还有那块作为仙帝特有的软骨供她疼了,随着那疼痛消失的还有父君无尽的宠爱、痛苦的脸色、失望的眼神。
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每一次她受挫,心口总是会疼得使她想要立刻结束生命。她想,那是父君对她的惩罚,罚她为了一个始终得不到的男人背叛整个仙界,背叛对她宠爱至极的父君。
心口,那是软骨所在,每一个仙帝都是天生注定的,软骨便是仙帝的象征。月半刚一出生,心口那处泛着幽幽亮光,原来她便是下任仙帝。只是,当她还未知晓自己的使命,就跪在那轩昂大殿等候众仙的裁决。
当她的父君负手立于诛仙柱前,将佝偻着的背展现在她的眼前之时,一味挺立胸脯昂首面对众仙指责的她瞬间泪如泉涌,素日里英姿勃勃的父君怎么竟一下老了几百岁?白发添了那么多?
月半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为何直至此时还依然想着魔界,想着那个只见了一面的男子?
月半闭上了眼睛,将心痛搁置在视线外面,却煎熬着打内心的那场战役。
终于,仙帝说话了,月半如今仍然记得父君说了句什么,这句话日夜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你后悔吗?
是啊,我后悔吗?
月半重复着父君最后问她的话,那句裁决之前的话,那句永别之前的话。
雾气还在加重,只能看见依稀的一角。在依宇殿住了那么久,月半仍然不适应这里的气候,阴阴冷冷的,障碍重重的,时常会迷了方向,就像永远也走不进公子的心。
月半饮下一口酒,细品酒里的苦涩。
这是公子亲酿的酒,酒上萦绕着淡淡的青梅香气,像是从他的指尖沾上的,喝下去却有苦涩,像是他寂寞的背影,半步都容不得靠近。
如果当年她不那么执着,或许他会快乐一点?如果当年她不那么自私,或许如今一切会是另一番景象?或许魔君对他据实以告,告诉他她为他背叛仙界、背叛父君,他对她至少会有同情,会给她一个暖暖的笑?
没有那么多“如果”?又哪会有那么多“或许”?
既然爱了,就没那么多如果,既然爱了,就没有后悔,既然爱了,就要自己去争!
月半饮下壶中最后一杯酒,随手一挥,酒杯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她抬头看着枝头氤氲中的一朵青梅,缓缓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