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昊此时已经没有了刚才嬉笑的神情,肃立许久,他抬头对陆林说:“林子!老赵!过来搭把手儿,帮我把这石碑抬开!”
陆林和赵庆华二人不明所以的走了过来,项昊已经俯下身去抬石碑的一角了。他一边小心翼翼的清理着掩埋着石碑下半边的土,一边说:“咱把它抬到屋里靠墙立起来,让它少受点风吹雨打吧。”他又低头像是在对石碑说,“难怪您升官快,原来您这官儿当的这么不容易。”
陆林明白了项昊的意思,他想为刚才对英雄的不敬做些补偿。便点点头不再说话,也俯下身去清理石碑的另一角。赵庆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学着二人的样子开始清理,这三个人是众人里力气最大的。罗瑞也走过来帮忙。
不久,整个石碑背面的四个边都被清理了出来,那间破屋实在太小了,陆林招呼几个还在里面的日本人先出来,他们要抬石碑抬进去。刚才他清理的时候没顾上观察几个日本人的动作,现在仔细的分辩着这几个人的脸色。
三个年纪大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一切正常,很主动的让出了路,还笑着问旁边几个闲人这是怎么回事。只有最年轻的加藤洋也似是在故作镇定,低着头面无表情,却总装做不经意的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屋内的一面墙。陆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那面墙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处明显的被剥落的新痕迹,但只剥落了巴掌大的一小块,似乎是才发现的还没有完工。
陆林暗暗笑了,他不知道几个日本人来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那墙上有什么,但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阻止他们就对了。随即对抬着石碑的几个人说:“来来,放这边……”边说边向着那面墙挪了过去,然后把石碑立在墙边,正好遮住那块痕迹。他不用去看几个日本人的表情,就明显的感觉到有几道狠狠的目光在盯在了自己的背上。
等几个抬石碑的人完事儿转回头来,陆林没有从几个日本人脸上看到任何变化,一个个好像并不在意。连最冲动的加藤洋也也只是转过头去不看这边。陆林不再留意他们,把注意力转回了项昊身上,出于对自己这兄弟的了解,他感觉项昊这次又激动了。
项昊拍了拍身上的土,站在了石碑的正前面,表情异常严肃。就听他对着石碑默默说道:“小人无知,冒犯了大人的虎威,先辈之壮烈,我辈万分敬仰。小人在此给大人赔罪了。”说着竟然推金山倒玉柱的跪拜了下去,对这着残破的石碑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就好像那破败的碑文中有一股力量,让这个宁折不弯的高大汉子,心悦诚服的低下了他高傲的头,匍匐在石碑前。站在屋内外看的众人无不动容。项昊却没有在意众人的眼光,他认为自己就该这样做,这位古人,值得自己一拜。
项昊起身,出人意料的,一旁的赵庆华师父竟然也来到石碑前面跪了下来,同样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看得众人大跌眼镜,怎么这磕头也带传染的不成?
看到众人不解的目光,赵师父操着乡音浓重的普通话理直气壮的说:“咋啦?没听过吗?古代这些有本事的人都是星宿下凡!多拜拜没坏处。”说着他一本正经的祷告说:“祖师爷保佑,保佑我家业兴旺,早点发财……”听得众人都无奈了。
石井真这时已经听说了刚才的事,了解石碑的来历之后,他说:“原来是卢象升,嗯,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不过说他是被清军围攻战死的我不同意,他是被朝廷里的权臣逼死的。”
“哦?石井先生连这个人都听过?你对中国的历史很了解呀!不像我们家老李,除了过去听评书里那点故事啥都不知道。”齐艳笑着说,其实她也不知道卢象升是何许人也。当然,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这个带着成熟男人风度的石井先生,完全没有在意正给她捏着腿的老公的脸色。
“呵呵,谈不上了解,只是看过一些,明朝对日本的影响很深远。正是明朝的大儒‘舜水先生’朱舜水,将阳明心学传播到了日本,才拉开了后来明治维新的序幕。”看众人在等他接着说,他又说道:“中国的官场有个特点,一切功夫都用在背后。派系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台面下面都是你死我活。在对待满清的问题上,当时卢象升是主战派,而当时的首辅大臣杨嗣昌,呃,相当于现在的总理,是主和派。两个人发生过激烈的冲突。”说着石井真看向乐雨,想让她帮忙补充一下。
乐雨补充说:“崇祯十一年,清兵再次大举南下。卢象升第三次被赐给尚方剑,总督天下援兵。但从一开始,主和派的首辅杨嗣昌就对他百般刁难。卢象升‘号令各路兵马分别挑选劲骑三百,分四路、十面夜袭击清兵’的命令刚下,自己带来的三镇兵马就被监军太监高起潜调走了。随后处处掣肘,虽然名义上‘督天下兵’,可真正能调动的兵马不满二万。再后来卢象升从涿州进保定,一路还是打了数场胜仗。也正因为如此,杨嗣昌一伙主和派骑虎难下,他们担心如果不除卢象升,他的抗争就不会停止,于是下手更狠了。卢象升和杨嗣昌至此彻底决裂,卢象升公开说出了杨嗣昌派人与清兵媾和的丑事,杨嗣昌气的说‘公直以尚方剑加我矣’。意思差不多就是‘你不是有尚方宝剑吗?不服气你来砍我呀!’。再后来,杨嗣昌就指使各级文官每天四五个折子的参卢象升,找个理由贬了他的官、克扣粮草、调走所有可用之兵。卢象升战死巨鹿时,监军太监高起潜提调的关定铁骑,离巨鹿不过20公里,但就是按兵不动,眼看着卢象升战死。”
“这些祸国殃民的畜生!”项昊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敌人都打到了家门口,眼看国家覆灭在即,这些人还在为清除异己内斗不休。这种人怎么能当官!”
一直在旁边听的周伟插话说:“这你可就说错了,没有这样的算计才真正当不了官。那些人肯定没想到卢象升死战不退的,所以他们也失算了。”
“何解?”陆林问道。数次接触后他从周伟的言行举止中感觉到周老板人不错,陆林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了。
看其他人也投来询问的目光,周伟笑笑接着说:“因为他们只是要卢象升败,而不是想卢象升死。他死了对他们没好处,活着的卢象升更有用。断粮草、断救兵,只为了让他战败。卢象升败了,一来可以动摇崇祯主战的决心;二来可以杀鸡儆猴,震慑那些不听他们话依然主战的官员;三来可以让卢象升为整个战争的失利买单,做他们的替罪羊。一石三鸟,这个杨嗣昌真不亏是首辅级的人物,好算计呀。所以他们更需要一个战败偷生的卢象升,他不该死在清军手里,而该死在国法之下。”
乐雨向周伟投去了欣赏的目光,赞同说:“确实是这样。不过卢象升也是文官出身,对他们这套东西看得很透,最终也没让他们如愿。最后一战时,部下让他退兵,徐图后计,他说:吾不死沙场,死西市耶?!意思就是我不战死沙场,难道去死在西市吗?!西市就是当年崇祯凌迟袁崇焕的地方。”
石井真说:“就是这样,所以卢象升不得不死,他是被权臣们逼死的。不过比起熊廷弼、袁崇焕他算是幸运的一个,倒在了他想倒在的地方,他走的非常光彩。”
“把能打的都杀了,这些文官就不怕明朝真的亡了吗?”周欣不解的问道。
“这个我都可以回答你,”罗瑞说,“他们还真不怕!捞够了,造够了,清军来了一投降,还能继续做他们的官。要亡也是亡了老朱家的天下,亡的是平民百姓。但活着的人还要有人管吧,官还是要有人做的,这些人这时就又派上用场了。其实这群人活的最舒服,不用考虑国家民族这类的责任。做起事来肆无忌惮,一点压力都没有,该吃的时候吃,该玩的时候玩,想整谁就整谁。改朝换代了,他们一个华丽转身,还是官,继续荫福子孙。反倒是这些忠臣名将,身死之后没准还会连累家人。”每每说到这些,罗瑞那愤青的劲头就又显露了出来。
“呵呵,还真让你说中了。卢象升死后还被杨嗣昌百般污蔑,拼命压抑,尸身八十日方得入殓,家里居然连个应有的封赠都得不到。直到杨嗣昌后来被迫自己抗击流寇,兵败畏罪自杀后,才得以昭雪。杨嗣昌可不只陷害一他一个人,可以说,是这个人葬送了明朝生存的最后希望。杨嗣昌没能等到满人入关,就因为朝中无将不得不亲自上阵平寇,失败后畏罪自杀了。倒是那个见死不救的高起潜活了下来,投降了清军。”乐雨补充说。
周欣在旁边静静的听,她实在不相信这么一个好人为国战死之后,家人还会被连累。她扑闪着两只纯净的大眼睛看向哥哥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吗?人真的能坏到这种程度吗?”
周伟溺爱的摸了摸妹妹的头,安抚说:“这就叫‘云、泥’之别!不过这都跟你没关系,普通人的圈子里一般碰不上这样的人。你就给我老老实实上学,然后老老实实进个研究所,再找个老实人做老公,老老实实做你的小女人就好。”
无数个“老实”听得周欣头都大了,冲着哥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我才不要嫁呢!”
“周总你也别说那么好听,谁是云谁是泥真是不好说。不如说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说着罗瑞又惋惜的望了一眼屋子里的那块石碑,似是墓志铭就在眼前。“康熙说明亡于厂卫,不如说是亡在这些士大夫手里。真有这样的一些家族,他们是真正的聪明人,家里未必会出多大的官,却能一直把官数百年的一直坐下去。就像满清入主中原之后,皇帝换了,朝廷里的汉族官员却大多没有变化。他们投降之后,就会开始迅速拉拢、腐化、取悦当权者,以求得到宠信,继续过得他们贪赃枉法的日子。可以说统治阶级的很多坏毛病,就是被这些士大夫们惯出来的。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就是‘剃发令’的始作俑者,明朝降臣孙之獬!”罗瑞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了这个名字,表情都有些狰狞了。
“清军刚入中原时,处处以令箭宣示‘不杀人,不剃发,安民乐业’,偏偏孙之獬为了取悦多尔衮,哭着喊着上书要汉人剃发留辫。于是之后才有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剃发令!此令一下,如水泼油,九州鼎沸,血如浪流。千万汉人的姓命,皆丧于孙之獬的这一纸文书!”
罗瑞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指了指屋内的石碑接着说:“高尚者在那里,没有保住国家,连自家都没保住。而这些聪明人,保住了自己的家,保住了自己地位,家族也愈发的兴旺起来。再往后翻页,等满清被推翻了,革命党打跑了满人,可总督、巡抚、县令大多都没换,而且摇身一变,成了民国的县长、省长,继续作威作福。多么聪明的士大夫呀……”
周伟开解罗瑞说:“瑞子我发现你还真是个愤青,事情得分两面讲,不能总往坏处想。而且,生存下去,生存的更好,是任何人都向往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胜利者。呵呵,这确实是一种智慧。就像剃发令那样,留了辫子的,活了下来,血脉传承到今天;抗争到底的,都死了,血脉从此断绝。从今天来看,那些抗争都成了历史,多少仁人志士已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可血脉断绝却是真真切切的,让他们的后人没能享受到今天的美好时光。有些事情从根子上就错了,想改变几乎不可能,谁也不可能!而做为我们个人能做的,只有去适应它,想办法控制它。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可不能为了生存连最基本的道德都不要了吧?!我是没赶上战争年代,真有那国破家亡那一天,项爷我就算死,也要硬到底!!”项昊很不认同周伟的说法,他就这么直直的说了出来。周伟知道项昊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他很佩服这种可能会成为英雄的人,于是笑笑没有计较。
“无量天尊!”一直听着的水静打断了众人的论话,小道姑又摆出了刚见面时那种一脸神圣的表情说:“你们不要再说了!贫道的人生观都要被你们扭曲了。虽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贫道相信,天道有常,以平衡养万物。谁破坏了平衡,谁就要付出代价!明朝对文官的放任,破坏了官与民、文与武的平衡,于是明朝灭了。刚才卢象升的故事里,文官克制大将,大将克制流寇,流寇克制文官,好像斗兽棋,这就是一种平衡。文官的代表首辅,破坏了平衡,于是他直面了流寇,于是他死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水静像是在极力的说给自己听,让自己不要动摇,“无量天尊,就是这样!”
“行啦同志们,别为古人担心了。我还是觉得水静这话有理,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到最后还是个平衡。吃也吃饱了,拍也拍够了,咱们继续出发吧。”陆林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看这几位谈论的的太投入,忍不住打断了他们。当着日本人的面儿,就别揭中国这点老底儿了。这个提议行到了大家广泛的赞同,众人起身收拾装备,准备继续向上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