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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那叔与莲婶

2016-09-26发布 3126字

到了院子里,胖冬瓜却不知道徐老三一肚子恼火,见徐老三出来,遂客气地留徐老三搁家里吃早饭。徐老三望着胖冬瓜已然煎好的那些南瓜粑粑,顺手连馍筐一起端了起来,说道:“这粑粑味道不错,我们家凤和妮儿也爱吃,我得多带几个回去,谢谢您了嫂子,再见!”

说罢,徐老三径自离开。胖冬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在了一旁,片刻后醒悟时,徐老三早已经出门走远了,气得胖冬瓜双手往腰里一恰,哭笑不得地骂道:“嘿,这个该死的王八犊子!——合着我这一大早的白替他忙活呢!——这好歹也给我们家留几个啊!……”

徐老三出了丁家,越想越气,忍不住回过头,对着丁家的方向远远地啐了一口:“狗日的王八犊子,连我一盒烟都不放过,你这刮油水刮得也太那啥了吧?!”旋即又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徐老三呀徐老三,你可真是猪脑子,怎么想起在他面前打烟呢?——得嘞,这回不得瑟了,几十块钱就换回这几个破饼子,你可真是个白痴!……”

徐老三一路愤愤不已,一路自怨自艾,捎带一路痛骂着丁保华,一路咕哝倒桨地去了。

老那叔站在女儿坟前,苍白的脸庞上禁不住浊泪滚滚。老牛在一旁无声地陪着,偶尔咀嚼两口路边的青草,接着便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它不明白主人在干什么。在它的印象里,主人只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女主人的病逝,一次是小主人的服毒,但它明显感觉到,主人变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也从此没有了快乐,总是喜欢有事无事拿出一个圆鼓咙咚的东西放在嘴边吹着,于是那东西便发出一种起伏不定悲凉的呜呜声。它没流过眼泪,自然也不明白眼泪是怎么回事。

老那叔捧起一捧土,将土缓缓地从指缝中流淌在坟头上,整个人也随之瘫痪了下来,干瘪的嘴唇一翕一张,喉咙抽动半响,方冒出一句沙哑的哭腔:“……妞啊,那……那啥出来了!——我知道他那啥……那啥冤,可你连命都那……那啥赔了,不更那啥……那啥冤啊!……”

老那叔拂去眼角的泪水,掏出从不离身的埙,望着坟头,像是在看着自己无比疼爱的女儿,眼睛里满是慈爱:“妞,那……那啥,你爱听爹那啥,爹就那啥给你听!……”他湿润了一下嘴唇,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眯着眼吹奏起来,不多时,一串熟悉的粗犷、悲凉且有些萧瑟的乐声在老牛耳边响起,在山谷中回荡,四散弥漫,渐渐随着回声响彻整个山谷。老牛竖起耳朵,直愣愣地听着,不知什么时候甩动着的尾巴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山坡的另一边,唐老倔家的儿媳妇杏花和王大顺家的媳妇香芹正在打猪草,一边打着猪草,一边说笑着女人家的话题,那苍凉悲怆的埙声如泣如诉冷不丁地一下子就灌进了耳朵里,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呆怔怔地倾听了片刻,未几,杏花便若有若无地轻声叹了口气,叹息声中满是怅惘和迷茫,眼圈也微微随之有点发红。

香芹见了有些不解,疑惑地推了推杏花的胳膊:“哎,我说嫂子,老那叔吹他那个破玩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咋地每次听到你都叹气啊?!”杏花惆怅道:“唉,想想老那叔也挺不容易的,……老那婶那么早就去了,就撇下云妞和老那叔相依为命,老那叔这又当爹又当妈的好不容易把云妞拉扯大,眼瞅着该享云妞的福了,谁知道云妞竟想不开,一瓶敌敌畏没了,……老那叔这唯一的指望也没了,你说这老那叔一个人多可怜啊,这往后的日子该咋过嘛!……”

“谁说不是呢?——老那叔也正够命苦的,人生三大不幸全让他一个人给赶上了!……你说那杀千刀的薛景堂,那个该死的王八犊子,他咋就恁缺德不干人事呢?”香芹也跟着叹气起来。

太阳渐渐地爬上了山头。

两个女人絮絮叨叨,又扯了回闲篇,香芹抬头看了看天,慌忙道:“哎呀妈呀,光顾着和你唠嗑了,天都这般光景了!——杏花嫂子,俺先回去了,再不走,俺家那老爷们该拍桌子打板凳了!”

“咋地,你这河东狮子也有怕的时候?”杏花趣道。

香芹闻言大笑:“哎呀妈呀,我还河东狮子呢!……嫂子,你也真会埋汰我,我要是河东狮子,俺家那犊子敢跟我吹胡子瞪眼?!——嫂子,我可跟你说,这男人吧,忒不是东西了,平常看着还好,这要是那一点真惹毛了他,好家伙,那可真是说跟你翻脸就跟你翻脸,比那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唔,这倒也是,俺家那老爷们也不是个东西,跟你们家大顺差不多!”

“就是啊,要不然他俩能那么好吗?……这就叫老话的那个啥……,哦,物以类聚,臭味相投!……”

“呵呵,你可真能说啊,那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反正吧就是这意思!……不管咋说,他俩可是比亲兄弟还亲!”

“这话我同意!——别人不说,就说咱村的会计唐玉全吧,那可是他亲叔叔的儿子,他的亲堂哥,可俺家玉山,愣是和他没感觉,和大顺倒是好的没法说,还真就奇怪了!……好了,我也差不多了,咱一道回吧!”

两个女人说说笑笑,转眼就把老那叔抛到了九霄云外,尽管身后还飘着那如怨如慕的埙声。

老那叔吹了许久,直到嗓子有些干燥才停下来,对着女儿的坟茔沙哑地说:“妞啊,那……那啥,爹就那啥了!……”他揣好埙,看老牛也吃的差不多了,遂牵着牛倒背双手,在朝阳中拖着寂寞瘦长的影子,一人一牛,沿着山路,逶迤而下。

距离山脚不远的地方,老那叔看见莲婶背着一大捆柴禾,吃力地走在他前边不远处,沉重的柴禾压得她的身子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老那叔紧走两步,拦住了莲婶。

莲婶费力地抬起头,见面前拦住自己的人是老那叔,有些不自然地笑笑:“他——他那叔,你……你喊我?!”

老那叔点点头,望着莲婶的眼睛里充满异样的温情,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神突然间也似乎明澈清亮起来:“你——那啥就别那……那啥了,让牛替你那……那啥吧!……”莲婶看看老牛,摇摇头:“还是不了!——他那叔,你那老伙计……它也老了,别把它给压坏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老牛不满地打了个嚏喷,瞪着莲婶,似乎听出来了莲婶在说它已经不中用了,连捆柴禾也驮不动了,幸好主人和他心意相通,不容分说地上前一把就把莲婶背上的柴禾抢过来,干脆利落地放在了自己背上。老那叔道:“这不挺……挺那啥的吗?”

莲婶见老那叔已经安置妥当,也就不再坚持,默默地跟在老那叔身后,不即不离。老那叔一向不多话,况且讲话也讲不清楚,爽性不多开口,做了个闷葫芦。莲婶惧怕村里人口舌闲话,她自己一个寡妇家家的掰扯不清,自然也不便开口同老那叔唠嗑,两个人一路上就这么不言不语无声无息地,只有老牛不甘寂寞,驱赶蚊虫的尾巴不时甩在屁股上,发出轻微的啪啦声。眼看到了村口,莲婶说:“他那叔啊,这就到家了,还是我自己来吧!”老那叔憨笑着:“不……不急,这不就那……那啥了吗?还是我给你那……那啥吧!”说着话,轻拍了一下牛屁股,老牛便加快了脚步,向村子里走去。莲婶无奈,四下瞅瞅无人,只得别别扭扭跟着。

到了家门口,莲婶长长地舒了口气,把用木棍编织的篱笆门打开,这时老那叔已经从牛身上卸下了柴禾,抱在怀里:“那……那啥,咋……那啥……”

莲婶伸过手来接柴禾,老那叔说:“还是我给你那……那啥吧!……”

放下柴禾,老那叔拍拍手和衣服上的土,望着莲婶憨憨地一笑:“那,那啥,我就那啥了!……”莲婶道:“他那叔,进来喝杯水再走吧!——”

“不,不那啥了,我还要那……那啥呢!……”

“他那叔,那可谢谢你了!……”

“别……那啥,这不挺那啥的么?往后你不要再那啥……那啥了,那啥要是没了,我给你那……那啥!……”

“他那叔,这可使不得,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咋好意思让你帮我弄柴禾呢?我这心里呀可咋过意的去!”莲婶赶紧拒绝了老那叔的好意,“再说,你我孤男寡女的,你老帮我弄柴禾,这要是叫人看见了,那唾沫星子还不把咱们给淹死!……”

“没……没事,我……我那……那啥早,别人那啥不了,你就放心地那……那啥吧!——你比我也那……那啥不了多少,你年轻那会儿就那……那啥,我哪能让你那……那啥呢?”

老那叔望着莲婶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采,直直地,温存地,似乎一下子看到了莲婶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