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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狱

2016-09-25发布 3126字

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林中枝叶的罅隙,投射在低矮略略有些颓废的房子那青灰色的屋顶上,斑斑驳驳,像是害了白癜风一般。远处,耕牛沉闷的叫声隐约传来,混合着无聊的鸭鹅和公鸡的啼叫,给这沉寂的村落带来盎然的几丝生气,才不至于让人在这郁闷的早晨感觉得窒息。

由村里通往山上的小路已经铺满了金黄色的落叶,杂草中不时窜出一两只四脚蛇或是刺猬之类的小动物来,虽然已经是深秋,草丛中却还开着艳丽的不知名野花,大片大片的,在接近枯黄萧瑟的草丛映衬下,格外显眼。村口,几只或黑或黄白相间美名曰中华田园犬的杂毛土狗慵懒地卧在阳光底下,嘴巴贴着地皮假寐,尽情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一旦遇到风吹草动,便立即探起头,开始警惕地望着路过它身边的人或其他动物。

鸡已经放出了笼子。简单地喝了一碗稀饭,就着大葱蘸酱,老那叔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一顿早饭就这么对付了过去。山脚的田地里苞米已经掰得差不多了,种的花生和棉花也已经拾掇的干净利落,再有就是地头的高梁该砍了,……哦,还有一点儿辣椒,已经全部红了,这是最后的一茬了,也该摘了,干完这些,这个秋天就等着整地了,……老那叔一边如是想着,一边轻轻掩上院门,牵着村子里唯一的那条不知陪了他多少年的老水牛,倒剪双手,不紧不慢地向山上踱去。这水牛,最近几年老那叔基本上是在给它养老,并未将老水牛派上用场,只是偶尔将一些不重的东西让它驼回来。老水牛沉重地迈着步子,耷拉着尾巴,时不时甩动两下,驱赶那些闹人的小蚊虫,偶尔打两个喷嚏,直接把老那叔嘴里哼着的含混不清的小调踩在脚下。

“八里塘哎八里塘,

只长石头不长粮。

有女不嫁八里塘,

嫁到八里过不长……”

老那叔哼着小调,消失在村口。接着,在淡淡的晨雾中,伴随着飘渺的带状薄雾,老水牛也随之一起消失。

薛景堂站在村口,心里一时百感交集。望着熟悉的村庄,望着他一起成长的一草一木,还有那灰蓝色的屋顶和屋顶上的青翠的瓦苔,依稀觉着和七年前并无两样,没有多少明显的变化,让他感觉唯一变化的是村里那片老房子中减少了一处,随之代替的是突兀拔起的一栋三层小洋楼,如果估计没错的话,那应该是村委会主任丁保华的家吧。但是,看起来地点似乎又有点不对,倒像是暴发户徐秃子徐老三的家。七年前他走的时候,徐秃子家已经是两层楼了,几年过去,这楼房就像徐秃子的钱包,也愈发地长了,这狗日的徐秃子,还真就发了!……薛景堂越想越觉得愤懑,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索性不再去想,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徐徐吐出来,发出一种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怪声音:“八里塘,我回来了!八里塘,我回来了!——呜呜!……”有些凄厉的声音突如其来,惊动了老那叔。

老那叔闻声眯起眼睛,与薛景堂四目相对,确认是薛景堂后,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猛可里一怔,那眼神随即复杂起来,下意识地低下头,嘴里哼着的小调也随之戛然而止,咽回了肚子里边。

“老那叔!——”

薛景堂率先亲热地开了口,走上前一步,恭敬地掏出香烟,打了一支。老那叔脸上隐隐有些难看,窘迫地后退了一部,既没搭理薛景堂,也没敢接薛景堂递过来的烟卷。薛景堂明白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但老那叔心里还是纠缠着一个疙瘩,不能释然,虽然有些尴尬,却故作轻松地笑笑,显得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把原本递给老那叔却遭到拒绝的手里那根烟卷刁回了自己嘴里,默默地掏出打火机,点燃。

“老那叔,几年不见,云儿……还好吧!……”

薛景堂试图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开口问起老那叔的女儿云儿。这一下,老那叔脸色更是难看,看也不看薛景堂,径自牵着牛离去,把薛景堂不尴不尬地晾在原地。薛景堂望着老那叔的背影,讷讷地缩回了要说的下一句话,呆呆愣了一会,这才无精打采地拎着包,走进村子,他的身影立时激发起那些原本无聊的狗们的兴趣,一个个顷刻间来了精神,飞快地从地上爬起,兴奋而凶恶地冲着薛景堂呲牙咧嘴,狂吠不止。薛景堂不禁来气,七年前,人欺负人;七年后,狗也欺负起人来,……同一个地方,竟然连遭遇都一样,真是欺负人都欺负到家了,难道他薛景堂就是专门让人让狗来欺负的吗?他顺手捡起地上的半拉砖头,对着为首跃跃欲试的花狗用力一掷,正中花狗额头,锋利的砖头尖划破了狗皮,鲜血当即冒了出来。花狗吃痛,惨叫着夹起尾巴狼狈逃窜,这一下,那些原本嚣张的狗儿气焰立时矮了半截,盯着薛景堂边叫边退,待薛景堂作势弯腰之时,狗儿们随即惊声尖叫,轰地一下全散了。

“这帮子畜生,连它们也欺负起我来!……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全煮了吃,看你们还仗不仗人势!……”薛景堂恨恨地。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他已经到了那处三层洋楼的院子附近,而此时,一个浓妆艳抹打扮入时的三十来岁女人,扭着水蛇腰,骂骂咧咧地打开院门走了过来:“是哪个缺德冒烟生儿子没长后门的王八犊子,把俺家小花的脑袋给打了个洞?!——这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

看到这个女人从院子里出来,薛景堂证实了这个洋楼的主人正是那个头上没毛的徐秃子,因为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前妻——镇上李二古怪家的大女儿李金凤,不过现在已经是村里徐秃子的老婆了。尽管薛景堂蓄起了胡子,人也消瘦了,大体模样却没变多少,是以李金凤还是很快就认出来了面前的人是谁,看着薛景堂手里的砖头,情知小花受伤是薛景堂所为,遂硬生生地收回即将出唇更难听的话语,脸上不自然地挤出一丝干笑:“唷,是……是景堂呀,啥时候出来的呀?”

“怎么,我出来还要事先向你汇报请示不成?”薛景堂扔掉手里的砖头,拍拍手,眯着眼吐了个烟圈,斜睨着李金凤,转身欲走,却被李金凤拦住。

“还有事?”薛景堂冷冷地问。

“景堂,那……那什么吧,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是应该的,可是我也没办法呀,……你知道你做出那见不得人的丢脸事情,让我怎么忍受村子里的那些闲言闲语……,他们说的那么难听,我……我是真的受不了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李金凤拉住薛景堂的手,脸色有些黯然。薛景堂用力拂开李金凤,冷若冰霜,狠狠把手里的烟蒂甩在地上:“爱我?!——哈,真是让我感动,只是我姓薛的可没那个福气!……李金凤,你可是真够爱我的,我前脚进了号子,你后脚就跟我离婚,没过一个月,你就嫁给了那个王八犊子秃头三,你就是这么爱我的啊!……行了,别跟我玩什么感情了,别的我也不想跟你说,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带走我的女儿,你嫁给秃三那是你的事情,可妞是我们老薛家的人,我不能让我薛家的骨血改姓徐,让秃头三抢走我的女儿!”

“不行,女儿绝对不能给你!——”

李金凤听了这话顿时惊恐万状,“薛景堂,你让我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也就算了,难道你想让妞妞也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吗?——我不能让妞妞知道她爹是一个强奸犯,这会毁了她的,……我绝不能!”

“可她是我薛景堂的女儿,是我薛景堂的亲生骨肉!——七年了,我一次都没见过她,我甚至连她长的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金凤,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和女儿骨肉分散不能团聚吗?……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求你了,你把女儿……还给我,还给我们薛家吧!——”

李金凤望着薛景堂凄楚的模样,心里也不禁泛起酸涩,可是一想到人言可畏,想到女儿假如认祖归宗后所要面临的耻辱和嘲笑,立即拿定主意,硬是狠起心肠一口拒绝:“薛景堂,你不是妞妞的父亲,你也不配做妞妞的父亲!——我不会让妞妞和你相认的!……当年和你离婚的时候,我就明确地告诉过你,和你离婚之后,我的一切,包括我肚子里的孩子,从此就与薛家,与你薛景堂无关,再无瓜葛。现在,大家都知道,就连徐老三在内,都以为这个孩子是徐老三的,为了妞妞将来的幸福,我求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李金凤黯然离去。

薛景堂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居然还在金凤心里留下那么深刻的阴影与烙痕,还是一样一如往昔地忌讳,难道这件事的影响果真如李金凤所言那样严重,会伤害到他女儿妞妞的幸福吗?

薛景堂惶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