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吴邪,在西泠印社的旁边,打点着一家小古董店,因为三叔的关系,店里的生意也算是不好不坏,虽然惨淡,但还不至于无货可出。而就这些三三两两的买卖,平日里也都有王盟去打理,我嘛,也就渐渐的放开了手,做我的帘后掌柜,平时喝喝茶养养花,偶尔也绕着西湖欣赏一下断桥的烟雨蒙蒙,用胖子的话来说,就是乐得清闲的时候咱也风雅一回。
这样的日子过的久了,人就很容易陷入到一种惫懒的状态,有的时候,我可以一整天的都躺在内室的竹子摇椅上,一壶清茶,一线熏香,半寐半醒。固始的水竹,恰如其名的在颈下铺展开一汪流水似的清凉,枕着这样的清凉,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等王盟一天的工作结束,拍着我的肩将我叫醒。
“老板,我先走了,饭在桌子上,晚上热一下,记得吃。”
我点头,看着王萌转身走出去的背影,十年了,王萌也由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成长为一个骨架挺拔的男人了,我看着他在门口顿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叹了口气,然后默默的一扇一扇合上店门。
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我站起来打开灯,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2
今天被王盟叫醒的时候天色还早,在我正疑惑的时候,王盟示意我看看外面的铺子,说:“老板,有故人找。”
我透过镂空的屏风,看到外面的店里,站着一胖一高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那个胖子还在指着我店里的某样东西,嘟嘟囔囔的说着一嘴的京片子,我赶忙走出去。
“小花,王胖子,你们怎么来了?王盟,快沏茶。”
“哎呦,我说小……”王胖子还是一贯的强调,话刚说个开头,却被小花撞了一下,他一个趔趄,然后嘴上就开始不饶人的一顿嘟囔:“哎呦,我说花儿爷,您老是上年纪了腿脚不好使了还是怎么地,平白无故的撞我干嘛,我说小天真啊,这几年没见,你这店里,还是这么一堆废铜烂铁啊,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哈哈哈,我说胖子,你还打算从我这铺子里倒蹬什么好东西呢。”
“唉,说的也是。”胖子叹了口气,接过王盟递上去的茶,转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不堪重负,吱扭一声,发出一声抗争的悲鸣。
我也端过茶,磕了一下茶盏,说:“胖子,你该减肥了。”
胖子不以为意,拍着肚子上的肥肉:“减肥?胖爷我这是神膘,下地倒斗,没了他们可不成!你敢说,你没被我这肚子救过?就连小哥……”
胖子话还没说完,一边的小花立刻咳嗽了两声,胖子的话尾一时收不住,嘴巴停在一个很滑稽的弧度上。
“小哥也被你的‘棋盘’救过,我知道”我喝了一口茶。
一旁的小花貌似也有收不住的趋势,咳嗽的更厉害了。
胖子打趣道:“唉哟,我说花儿爷,您老不光腿脚不利索了,连着心肝肺都不好使了,咳嗽这么厉害,还是去疗养院呆着吧,这斗啊,您是趁早别下了,有我和天真无邪小同志足矣!”
“我呸,小爷身体好得很。”小花白了胖子一眼。
我笑了:“小花,魅力不减当年啊……”转而想了一下胖子的话,反问:“你们,要下斗?”
“嘿,天真这话说的,貌似跟你没多大关系似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下斗少了天真,那就是,喝酒没菜,吃肉不吐骨头。”
我心说这些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合着我就是一下酒菜啊?”
“嘿嘿,天真,刚才忘记说了,许久没见,胖爷我甚是想念啊!”
“你够了。”小花打断道,“正事要紧。吴……吴邪,我们此次来,其实,是来问你要一样东西。”
“你们要去长白山?”我放下茶杯。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
“其实,原本一切都应该尘埃落定的,但是关于长白山,依然有那么多谜团,我们这次去,不代表任何家族,也无关乎谁的利益,只是,去寻找一个人。”
一个十年之后的又一个十年,也不知,他,是否安然?亦或是……
我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于是站起来,走到货架里一个铭文的青铜三足鼎前,打开盖子,拿出一直藏在里面的东西。
胖子很惊讶:“哎呦我说天真小同志,你还真是天真的无药可救啊,当年我们仨拼了老命拿到手的东西,就被你这样堂而皇之的摆在货架上,你倒真是放得下心。”
“这个炉子是翻工烂的不能再烂的赝品,即使是再外行的人,一眼也就能看出来是个假货,所以,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去光顾它,再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刚才不是也没想到,我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放在那么显眼的位置么。”
“咦嘿,许久不见,这精明的把戏,倒是有长进。”
我转身把鬼玺递给小花,问:“什么时候出发?”
“就这两天,越快越好。”
我看到小花的眼睛没有焦点的望着店外的一个方向,仿佛从这里就可以望见长白山似的,而胖子还在一旁抱怨,抱怨我太偏心,什么好东西都只顾着青梅竹马,都不让他胖爷瞧上一眼。外面夕阳如血,把西湖也染成了一片张狂的落日残红,碧水,西湖,断桥,日落,我突然发现,我虽然在这开店多年,竟然也没有细细的品味过这传承了几千年的美,大概因我原本就是一个市井粗人吧,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天空,这样的西湖,就是我这辈子见到过的最美的景色了吧。
3
把一切都给王盟交待好之后,我便和小花他们又一次踏上去长白山的路途,王盟在我走的时候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一把黑色的古刀交给我,我惊讶于为什么闷油瓶从不离身的乌金古刀会在这里,而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王盟在我的逼问下只说了这样几个字:“物归原主吧。”
我突然觉得,这十年里并不像我想象中过的那么风平浪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我的记忆又一次的出卖了我?
而一切问题的答案,就在长白山。
路途比想象中要顺利许多,纵然很长时间没有再这样跋山涉水了,但是估计是以前跟闷油瓶一起来过的缘故,很多路我是相当的熟悉的。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少走了很多弯路,避开了容易引发雪崩的危险地带,直到,看到那条裂缝。
我检查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说:“没错,就是这里。”
后面的小花和胖子几乎体力透支,胖子索性直接倒在雪窝里喘着气,小花也是一只手撑着登山杖,把身体的全部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上面,我说:“我们先休息两个小时恢复一下体力,后面的路,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有多凶险。”
小花点点头,把背囊从肩上卸下来,走到胖子旁边,一脚把胖子踹起来。
“哎呦,花爷,这么多雪坑,您就非得占我的地儿。”
“少废话。”小花把背囊放在地上,从背囊里拿出无烟炉,固体酒精之类的东西,“快来帮忙。”
在胖子一通狂铲下,刚才只能容下一个人的雪窝,霎时成了一个雪窑,小花生起了火,周围温暖了许多。
我接过小花递过来的压缩饼干,说:“小花,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变沉默了,得亏了你天生的一副好嗓子,连胖子也是,虽然有时候说话还是那样没边没际的。”
小花眼珠盯着摇曳的火苗,脸上光影明灭不定,他说:“有时候,你如果觉得别人改变了,其实,变化最大的那个,也可能是自己也说不定呢。”
4
沿着裂缝下到那条熟悉的甬道里,我在前,胖子在中间,小花在最后面打着狼眼手电,刚开始的那段路很潮湿,因为不断有融化的雪水渗进来,越往后走,就越干燥,路面也渐渐的开阔起来。空气里也不再只是积雪和泥土的味道,其中夹杂着一些奇怪的腐败味,很腥,而且,越往后,就越重。
胖子首先叫起来:“我说你们有没有闻到股怪味?”说着打了一个喷嚏,“哎呦,我胖爷的神鼻。”
小花鄙夷的说:“切,狗鼻子还差不多。”
我觉得有点奇怪:“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种味道。”人的嗅觉是比视觉更能保存记忆的体系,有些东西,即使你忘记它的样子,但是依靠它发出的味道,还是能第一时间察觉,你之前究竟有没有接触过。“总之,不要掉以轻心。”
很快我们就发现了这种奇怪味道的来源。
甬道的尽头,一块巨大的屠杀地。
原来还担心要怎么样躲避即将要面对的那些人面怪鸟的袭击,现在发现那完全没必要了。因为,这里堆积着无数具怪鸟的已经风化的尸体。刚开始是三五个,两三个,然后越来越多的人面鸟的尸体堆积着,俨然一场屠杀的盛宴。每一只人面鸟无不是颈骨断裂,招式手法伶俐,几乎是一下致命。
小花蹲下去,仔细检查一只人面鸟的尸体:“从风化的程度来看,应该过了十数年了。”
“我靠,这也太夸张了吧,看这场面,这里的人面鸟,应该被杀的连一根活毛都不剩了吧。”
“每一只的死因都是一样的,应该是一个人。没有用火器,只是用手,或者冷兵器。”
小花说到冷兵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背上的黑金古刀。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只有一个人。”小花转过头来看着我。
这个时候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一些画面。一晃而过的麒麟纹身,无数飞扬的人面鸟,四处飞溅的血花,呼啸的利刃和黑色的刀影。
人面鸟的肢体四碎而下,慢慢显露出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人的背影。
浑身浴血,一直张狂的麒麟跃然于肩。
是……小哥……
他……从门里出来了……而且……还进行了一场屠杀……
那人慢慢的转过头,我看到一双因杀戮而爆红的眼睛。血顺着发丝滴下,那人紧抿着薄薄的嘴唇。
居然是……我的……脸……
“张起灵!”
小花突然大叫了一声,“张起灵,都到了这里了,你难道还没有想起来?”
我一瞬间觉得我的头几乎要爆掉一般。
一旁的胖子也说:“小哥,你装吴邪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赶快醒醒吧,你是张起灵啊!”
我是张起灵?我扶住额头,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他们的声音,回荡着,震耳欲聋,头痛欲裂。
你是张起灵啊……
都到这里了,你难道还没有想起来……
小哥……
你装吴邪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物归原主吧……
我是……张起灵……
5
十年前。
我是张起灵。
在我的身上,一直背负着一个责任,看守青铜门。
在青铜门里,一切都是静止的,连时间都是静止的,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我才能感觉到我是存在的。我依稀记得,我曾经对一个年轻人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那个人是谁?
在记忆里,那个人有浅棕色的发色,摸起来柔软顺手,就像指尖轻拂过草丛,让人发自心底的感觉到安宁。
他有一双澄澈的眼睛,透着一种天真。
“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人会发现。”
“如果你消失了,至少,我会发现啊。”
依稀记得,还有一场,十年之约……
可是随着约定之期的渐渐临近,我越来越希望,那个人不要来。
不要过来,这里很危险……
不想让他有任何的意外……所以……不要来……
可是他还是来了……
青铜的大门缓缓打开,他浑身是血的站在那里,他看到我,嘴角上泛起一丝疲惫的微笑,他笑了一下,说:“小哥……我来了……”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的心里泛起一股巨大的缺失感,这种缺失感紧紧的擒住我的心脏,也勒住了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话,只是感到悲痛欲绝……
“吴……吴邪……”
许久,我念出这样的字眼……
“你好,我叫吴邪,是三叔的侄子。”
6
处于暴戾下的张起灵走出青铜门,一怒之下,斩杀了他所能看到的一切活着的东西,最终筋疲力竭,张起灵在雪地里昏迷了三天,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还认识什么人?只是顺着记忆里的路线,他来到杭州,在一个夜雨凄凄的晚上,敲响了西泠印社旁边的一家小古董店的店门。
“谁啊?”当值的王盟打开灯,批了衣服出来。
“啊?小哥?你怎么在这里?老板呢?”
王盟听到昏倒之前张起灵嘴里喃喃的说了三个字,“到家了……”
次日。
张起灵自沉睡中清醒。
“王盟!王盟!”他喊。
“哎,来了来了,小哥,你醒啦?”
“小哥?”
“是啊,小哥,老板呢?老板不是说去长白山找你了吗?怎么就你自己回来啦?”
“王盟。你脑子被门挤了?你老板我不就好好的站在你面前?”
“啊?你是老板?”
“再说废话当心我扣你工资啊”
“哎别别别,本来就没多少,好好好,你是老板,那老板我干活去了。”
“恩,去吧。”
王盟心里感觉到讶异,这个人,明明是小哥没错,可是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自己的老板,而且行为举止也跟平日的老板无异,这究竟是怎么了?
“喂?是谢语花谢老板吗?啊我是王盟啊,我觉得老板最近有点奇怪……对,他是去了长白山……”
7
我以为我是忘记了你,却原来,我是忘记了我自己。
张起灵拿出鬼玺,打开了青铜门。
一口简单的青石棺安静的摆在青铜门后面,纵然已过了十年,它依旧完好如初。
张起灵走到石棺钱,摩挲着石棺上自己当年徒手刻下的字。
青色的凹痕里,斑斑血痕。
十年生死两茫茫,也无天真也无邪。
张起灵对谢语花说:“你,也是来找吴邪的吧,他在这里。”
8
世间所谓终极。
终,最终,级,末了,事物发展的端点状态,是曰,终极。
我曾经看到过终极。
世上再无吴邪,便是我张起灵的终极。
9
“先生先生,下雨了,到我家开的客栈避一下雨吧……”
张起灵转过身,看见一个蛮可爱的孩子,浅褐色柔软的头发,一只手轻轻捻着他衣服的一角,试探的问。
他蹲下去,伸出手抚了下他的额发,触感很相似,软软的,绒毯一般,“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他。
“我叫吴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