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刚走到张哥办公室的门口,就见他正满脸赔笑地听着电话,嘴里不时地说:“是是是,我们一定严厉的批评教育……,开除公职就不必要了吧,这么年轻的一个记者,还是很有前途的……,我们报社研究研究,内部至少会给她一个行政记大过的处分……,我们一定严肃处理这件事情,请领导放心,相信我们一定能妥善处理好的……,好好好,处理完了以后,我一定向您汇报……,是是是,……,好好好。”
张哥跟人说话向来是不苟言笑,即便是在老板的面前,也没见他这么低声下气过。林语从来没有见张哥对谁说话会这样的卑躬屈膝,她觉得自己今天简直是开了眼界。
她见张哥一时没有接完电话,就拿起他桌上的报纸看了起来。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林语吓得汗都出来了。
在张哥桌上摊开的那张前天的报纸上,在A3经济新闻版,署名为“本报记者林语”的那篇文章,现在上面被冠以了一个问句式的标题——“不买社保,老了咋办?”,这个标题倒是没有什么,但是接下来的副标题却是:“当心你的老板是周扒皮再现”。
这内行人一看就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喜欢玩弄标题的“标题党”的文字游戏而已,但是对于外行人来说,标题上的那些字却实在是有些过激,简直是杀人不见血,伤人至深。
林语写的那篇稿子,原本是她应有关部门的要求,去写的关于曝光一家企业少缴、漏办职工养老保险的文章。
林语写的内容原本很平实,但是在经过了他们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高手”主任大力包装之后,那篇稿子就变得实在是太有轰动效应了。因为,那篇文章几乎被他改造成为了一篇怒斥企业老板为当代周扒皮的讨伐檄文。
林语这一看之下,顿时吓得瞠目结舌,她立马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那篇稿子,她虽然写出来了,但是并没有给相关部门的人看过。也就是说,这是一篇在主管部门那里,并未过审的稿件。
林语那天采访完以后,回到报社,恰巧张哥出去了,她就向他们那位“高手”主任请示,问那篇稿子是写还是不写?
“高手”把这个皮球踢回给林语,叫她自己给有关部门打电话叫她去采访的人,汇报一下采访情况,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如果他说可以做,那她就写。
林语把她所采访到的情况,给有关部门管宣传的人讲了一下。那个人叫林语先把采访到的情况写下来,然后把稿子传给他,等他们看了稿子以后,研究一下,再决定是发,还是不发。
林语把稿子写好以后,传真了一份给有关部门负责宣传的那个人,然后把稿子传了一份给版面编辑,叫她帮自己修改,又传了一份给“高手”,另外一份存在她的文档里。
林语还在等上面的通知,没想到却提前见报了。
她的脑袋一下子懵了,在报社呆了这么两三年,这种事情的严重性林语还是知道的。
只是她百思不得其解,这篇稿子明明没有通过审查,怎么就会见报了呢?
林语等张哥把电话接完,静静地听着命运的审判。
张哥接完电话以后,示意林语坐到他桌子前面的椅子上来。林语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片刻,等她坐定以后,张哥一把将自己面前的报纸摔到林语的胸前。林语还从来没有见张哥对下面的记者发过这么大的火,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张哥发泄完了以后,打电话到下面办公室去,叫接电话的人把“高手”和那位闯了祸的版面编辑叫来。
在他俩上来以前,张哥示意林语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现这么低级的程序错误,林语就把自己这边的大致情况给张哥讲了。
张哥默默地听着,没有对林语的辩解做出任何评论。
林语刚讲完,那两个倒霉鬼就进来了。
张哥叫他们搬两把椅子来,坐在林语旁边,准备开始对质。
张哥叫林语把刚才她对他说过的话,在他俩面前重述一遍。林语就把自己这边的情况给他们又讲了一遍。在林语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那个闯了祸的编辑却不依了。她说,她在上稿子之前,是给林语打过电话的,她是在林语确认有关部门的领导已经同意了的情况下,才把稿子上版的。“高手”也同意她的话,给张哥证实,是他叫编辑给林语打的电话,电话的内容就是编辑说的那样。
林语急了,问她是什么时候给自己打的电话?
那位编辑说大概是大前天晚上七点过,她是用报社的座机打的,她报出了她打电话的那个号码,让林语翻看一下她手机上面的通话记录。
林语一边翻看自己的手机,一边拼命地回忆着,大前天晚上七点过自己都接过一些什么电话。她突然想起来了,自己确实是接到过一个关于稿子的电话。
那时她正跟刘思汉坐在广州大排档喧闹的大厅里吃饭,周围实在是太吵了,编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只听见她好象在说,报社广告部一个小广告的内容审稿没有通过,必须得撤版,现在需要一篇五百多字的稿子来填补这个空缺,问林语用她存在他们编辑稿库里的什么什么稿子行不行?
林语说听不清楚,叫她再说一遍,她说就是企业养老保险那篇。由于上次林语和有关部门管宣传的那个人打过交道,他对林语的印象颇好,就把近期国家关于养老保险改革的一篇新闻通稿,传真了一份给她。林语去广州之前刚把它写好,发到编辑的稿库里。林语想这是一篇新闻通稿,每个报社拿到的稿子都是一样的,刊登出去也不会出什么事,就说有关部门已经通过了那篇稿子,发上去没问题。
林语根本已经忘了自己前几天写的那篇曝光企业少缴职工养老保险的稿子来。
那家企业在林语采访过后的第二天,就在有关部门的督促下,补交了职工的养老保险,并且还缴纳了罚款。有关部门鉴于他们是初犯,并且认错态度良好,补交积极,因此决定这次暂时不予进行媒体曝光。
林语稿子写出来之后,就传真给管宣传的那位工作人员,没想到她发传真的时候,那位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其他人帮他收到之后,放在了一边,忘记把稿子拿给他审查。
后来,林语急着出差去广州,也就没有再拨打电话过去追问那篇稿子审查之后是发还是不发,结果就闹出了这么一个误会。
那家企业见到自己在追缴了所有款项之后,还被曝光,就以报社损坏他们企业形象为由,打算起诉林语他们报社名誉侵权,同时也投诉到有关部门去,要追究当事记者和媒体的责任。
现在,真相终于大白,林语只能自认倒霉。
张哥听完他们三人之间的对质,眼睛鼓得大大地直瞪着林语,一副恨不得把她吃了的样子。
每一天,每一个记者都要写两三篇甚至更多的稿子,很多时候,他们采访的都可能是相同或者类似的话题,如果叫你把好几天以前所写的稿子的内容要背出来,相信这对于很多记者来说,恐怕都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但是,这些都不是林语足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对于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林语觉得无话可说。她不可能说那个编辑不该把那篇稿子发上去,毕竟,她是在征求过她的意见,得到她肯定的答复以后才发的。
而且,出版的时间那么紧,她也不可能再到处去求证。
一人做事,一人当。林语自己犯下的错误,当然只得她自己一个人来承担。
林语拍着胸口说,这件事完全是自己的错,不关他俩的事,叫张哥放他们一马,是杀是剐,冲她一个人来就行。
张哥劈头盖脸的把林语骂了一顿,说她的江湖义气在这个时候,根本无济于事。
张哥说,这事可大可小,不知道上面会怎么处置,叫他们像取保候审的犯罪嫌疑人一样,这几天哪里都不准去,呆在报社里,听候组织的处分。
张哥叫他们三人,先就这事写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做一个深刻的检讨。林语和那个编辑这一段时间先停职检查,每天到资料室去阅读报刊杂志,多学习学习,等候报社下一步的处理。“高人”则先不要做版面主编,停职待岗,等候报社对于他的处理决定。
说完报社暂时对他们仨的处理意见之后,张哥当着林语和“高手”以及编辑的面,教育他们,“我们是大报,我们就要有大报的风范,我们的风格一定要稳重大气。我们不是街边地摊上的那些八卦小报,为了吸引读者,为了迎合那些低级趣味,就拿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去哗众取宠。”
林语知道张哥这话说的是他们那位希望自己编出来的版面,能够振动整个新闻界,能够惊天地泣鬼神的“高手”主任。但是她不敢说破,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听张哥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