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醒来,又一次次昏死,每一天仿佛都只在睁眼闭眼的一瞬间。生的意志让她不能沉入黑暗,挣扎着也要活,但身体却好像早已油尽灯枯。
过了不知多少天,昏沉中她听见旁边有人说话。这朦胧的言语像一根细线,吊着她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往回爬。生死关头走一遭的她,渐渐摆脱噩梦里同伴死前的痛哭、惨嚎。她无比庆幸自己还活着,同时又为小伙伴们的遭遇伤心,尤其小鼠死前圆睁的眼,伸向她的手,好像要将她也拖进恐狼尖牙森森的巨口!
不管怎样,她还活着。眼下先得了解自己的处境,无奈眼皮重得像千万斤铁闸,任她怎么努力都难以撬开,瞥一瞥周围情况。
又过了几天,身体、精神渐渐好转,耳边听到的谈话不再朦朦胧胧、断断续续,她也逐渐清楚了自己的境遇。
原来这是一队行商,似是要去什么㞭【dài】㟶【yuán】峪?她从不知道什么㞭㟶峪,只知道最远的地方就是原来大家要去的旸谷郡宝山集。难道自己被拐卖了?多年的艰苦求生让她习惯先往最坏结果假设。
她可不敢奢求自己被什么好心人收养。过去那些流浪儿长大后的遭遇她见得多了,男为盗女做娼多半就是他们的未来。混的好做一方小团体的头目,混的不好横死街头或倒毙荒郊,几乎是逃脱不了的宿命。而从她听到的只言片语,估计就是沦为娼妓的未来在等着自己。
怎么办?当然得逃!可现在连睁眼都困难,咋逃?这一队行商离到达目的地好像还有段时日,那就可以继续装。虽然她以前不会偷,不会抢,也不会骗,可现在她逼自己也得会!因为如今,她的命不仅仅属于自己!她得向狼群复仇!她还得替小鼠他们讨还命债!
再过些时日,她觉得有了点气力。听车夫和商人的谈论,似乎快到地方,她越发心急!结果孱弱身子经不起损耗,情况反而恶化了!
几天后,她被专门负责喂饭的人弄醒。就听商人、车夫、伙计们都高兴得说什么:已经过了悬空索,马上要到炼山大市……她知道再不行动就没机会了!
进了这㞭㟶峪商队就彻底放松了警惕。待到日落,她侧耳倾听,四下都已安睡,出逃的时机终于到了!她静悄悄揭去铺盖,才第一次发现盖住自己的席被竟然如此轻柔顺滑,以前自己哪里享受过这种高贵东西?不过这不是耽搁的理由,跑路第一!蹑手蹑脚溜出小屋……
这哪里是什么小屋?竟然是一辆大车的卧厢!她可从不知道原来卧厢竟然能这么平稳宽敞!也无妨,她还有必须得办的事。滑下车,却又看见拉车的竟然是两头健硕的齿爪损兽!
什么是齿爪损兽?就是灵兽一族永远也化不成人形的子嗣。与她这样的流浪儿相比,地位往往还高贵些。齿爪七族在灵兽山可是独占一郡之地,威名远播、势力极大!而齿爪损兽就是齿爪族的后代。这队行商竟用这样的损兽拉车,一时让小小流浪儿着实有些发蒙!
两头齿爪损兽很是警觉,她一溜下来就被盯住,吓得半天不敢动作。不过这俩家伙好像只当她是内急出来方便,扭开头继续大睡。
傻站半天见损兽没更多反应,她才偷偷摸摸出了营地,绕过一摇三晃的岗哨,终于逃了出来!
她本想一走了之,但天生的善良却让她跑了几步又绕回来。微凉夜晚让刚刚成功出逃的兴奋稍稍冷却,她心中冒出许多疑惑:谁救了我?又是谁安排好吃好用的伺候我?如果他们准备把我卖为娼妓,用得着这般优待?胸中疑问没有答案,她越想越觉得错怪了好人。不辞而别的话,今后心里想起来会不痛快,干脆搞清楚再走。
第二日天亮,车队又准备启程,她藏身远远观望。先见一灵兽山不知哪族的女子到卧厢察看,接着急慌慌找到车队一华服管事。管事一听就大嚷了几句,心浮气躁地疾踱了几圈,略一停顿就朝车队后方赶去。
只一看管事所找之“人”,她就吓得一缩脑袋——这正是她在狼穴昏倒前看见的人!救自己的肯定是他!
话说当时她几乎神志不清,怎会记得对方模样?她确实不认人,但她不会认错旁边斜立的东西——那杆非凡的大戟!当时别的没看清,带起一道威猛寒光的戟头她记得清楚。这大戟足有近两丈长短,戟头宽二尺有余!赤红篆符耀动的金边白绢裹缠戟颈且无风自动!戟身至兽头吐锥作尾处都泛着乌青光芒。
这戟的大小和分量简直让人倒抽一口凉气!估计任它自顾自倒下,都能把那些狗仗人势的富户家丁给砸扁了!
再看这戟的主人。不是她见过的任何灵兽族,分明就个石头造的天神金刚!他倚车躺坐都比那灵兽族管事高出一大截,后者勉强及其肩!难怪他能用这样一杆戟!
这巨人神力鼓张的伟岸身躯大半显出青石本色,裸露处有晶莹翠绿的纹路光华流转,就如在显耀主人无可抵挡的威猛。巨人的衣着倒简单得很:上只配一青铜色单肩兽首重铠,下只系一鱼鳞腰甲,内衬墨绿布帷,垂覆过膝,除此再无寸履。
要说这他最叫人畏惧处,就是那魔神般的乌青头脸。阔而方的脸上一对墨绿刺天浓眉藏不住一双铜铃目,狮鼻下一张阔口横过整个粗大厚重的下巴,嘴角左右呲出两支短弯獠牙,宽额两边又各有一大一小两根角突,仅脑后生一团黑绿蓬发。
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仔细了就止不住怀疑——当日自己要不先昏过去说不得就被自己的这个“救命恩人”吓出个好歹!
她观瞧这“石头天神”的功夫,管事正跟那石头巨人相谈,距离正在她耳力能及的边缘,先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
“贵人!贵人!不得了了!您让我们好生照看的丫头趁夜跑了!”管事一见那巨人就装腔作势咋呼起来。
“嗯,我知道了。”石巨人声如洪钟,嗡嗡作响,大老远就听得清清楚楚。
听那堆石头的语气似对昨夜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却又毫不在意。她心里直犯嘀咕:如果这石头人看到自己要逃,哪为何他不出来阻止?且听下去!
“啊!?贵人?您如何已经知道了?您何时知道的?哎吆!您说您大把大把花着钱让我们好好伺候了这姑娘一个多月,这姑娘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偷跑了?哎~这真是……眼看都快到炼山大市了,您让我们怎么向您交待啊?要不我们耽搁些时日,让伙计们四下找找,估摸着她离开只有一夜又山路生疏,还不会走得太远。我们定然尽全力带她回来,不然这事传扬出去可坏了我们商会的名声!”
“无妨。我原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这一走,我反而不用费难。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为难你们。”
边说着,石头巨人边起身舒展身体,只是起身时眼神似有似无地扫了下她藏身的这处草丛。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商队头头一听事主不追究,立刻行礼千恩万谢。
她听着看着可彻底糊涂了。瞧那堆石头的言行举止,早就知道她昨晚的一举一动,而且清楚她藏身这,却始终无意过来捉她。照那管事所言,这呆石头一路上可真是做了赔本买卖,不但好吃好喝雇专人伺候她一个多月,即便她偷偷溜走,他也不欲追究?
天下真有这样的傻好人?就算有也不该她撞见啊?越想越不合情理,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吃过早饭,车队重新起行,她尽力跟在后面,好在这里山林密布,一路还都是爬坡,她才能勉强缀在后面。待到一分岔路口,那石巨人跟商家把花销结清楚,自领一路与车队分道而行,她也远远跟着那巨人去了。
顾不得双脚磨破,也顾不得身体初愈就跟踪几十里,她就执拗地吊在后面。又行了十余里,那巨人终于停下来,坐地生火,随手从挂在背后长戟上的那串野味中取几只——都是他沿路顺手猎取的——然后塔个木架开烤,边烤边声音隆隆地问:“跟了我三十里,饿了吧?出来尝几口?”
看来自己的行踪早被巨人发现了,他这话就是对她说的。确实很饿,撇开刚刚恢复、体质尚虚不说,她小小年纪,紧跟这么个一步即是丈余的巨人,着实累惨了!不过转念一想:这会不会是什么把戏?是陷阱?不行!我不能轻易出去!
就她想的这功夫,那石头人不知从哪里中取出些光华照人、晶莹剔透的石块,自顾自地开吃,却任那几只野味烤糊!
浪费食物的罪行可是绝不能忍的!要知道,从小到大,她和小伙伴们挨了多少饿?好几次她都险些饿死!如今这混蛋石头竟然当着一饿鬼的面故意把肉烤成焦炭!这怎么忍!?
她手足并用从藏身的树丛窜出来,几乎脚不沾地飞到烤架边,也顾不得滚烫、焦糊,拽下来就大快朵颐。
这是她平生吃的最爽的一顿!以前小伙伴们在一起最多弄些破皮烂肉,自然也没盐巴佐料,如今即便这野味已有多处烤成炭黑,仍然让她吃得忘乎所以,只觉得即便是立刻身死也值了!
等吃得半饱,她才想起来还要警惕旁边的家伙。却见那石头人铜铃巨眼中透着柔和的光瞧着自己,慢条斯理地嚼着他那一份奇特的石头餐,这些野味他看都不多看一眼。
“你不吃吗?”她不由自主地问。
“我们㞭㟶族从不吃那些。”
这让她忽然生出些感动,随即又心思电转,扔了野味怒道:“吃了你的东西我会还给你!但我不卖给你!”
石头人听了却哈哈大笑道:“丫头,你想错了吧?我只是看你小小年纪跟了三十余里,着实不容易,不忍心让你继续受苦才打点野味烤给你。看来你我有误会啊?不如把话说明白怎样?”
“你在狼窝救了我?”
“是。”
“那你为何救我,却不救我的伙伴?”
“我听得呼救赶去已经迟了,真不曾想吞无界那样的险地竟然有十几个小孩子敢露宿野外!只救下你一个,我也着实愧疚……”
想到当日惨状,石头人随即默然,她也心思沉重、半响无言。
“那你把那群恶狼杀光了吗?你花钱请人照顾我,把我带到这㞭㟶峪却任我离开?”
“除恶务尽,我自然将那群恶狼连根拔除。而我本就是㞭㟶族人,去灵兽山只是生意。即不能耽搁回报,又逢你昏迷不醒无从查找你本族。我不放心将你托付他人,所以只得出此下策。到了㞭㟶峪你就安全了,能趁夜独自离开既证明你身体已经复原,至此我还能为你所什么呢?”
巨人言语间脸上满是坦然,一席话也令她寻不出破绽。
“我乃㞭㟶族峰凯。相处月余还不知道你姓名,能告诉我吗?你可曾记得家人所在?姓名?模样?”
这次是石巨人柔声先问,她一抬头看见对方阔脸上似有似无的微笑,却只能摇头,悻悻嘟囔:“我从小是孤儿,无父无母。”
石巨人峰凯听后,沉默良久才一声长叹,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被他吹尽了,好像有无穷的感慨。
话及至此,两人都再无言。于是她拿起那串野味继续大嚼,仿佛要将这些年亏空的肠胃都填补回来。巨人默默看着她吃,待她啃到最后一只,被体型食量不成比例的她惊到的峰凯才问,是不是要把剩下的也烤了?她费劲地摇摇头,免得把塞进肚的美味晃出来。
等她彻底扫荡干净,两人隔着篝火分头睡了。这也是她从记事起睡得最美、最安稳的一夜。梦中今天吃的所有美味似乎都围绕她飞转,所有艰辛苦难也都已离她远去。
峰凯可几乎一夜没睡着——这灵兽族小姑娘说了一夜的梦话,还止不住的咂摸嘴,一边咂摸一边流口水……
等到第二日她沉沉苏醒,第一时间便又闻到了梦中那难忘的香味。睁眼一看,还是那烤架,又变戏法似的挂满了野味,她不敢相信地揉揉眼,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待到确信自己真的还活在现实,才又风似得抢过丰盛早餐,大吃特吃起来。
一边几乎没有咀嚼的大口吞咽,一边她又担心好心的石头人已经弃她而去。好在没等到她把所有的美食一扫而光,峰凯已经回到这荒山野岭中温馨的小小营地,她那颗阴晴不定的心也才松弛下来。
先递给给她一竹筒水,默默看她咕嘟咕嘟灌进肚里,这石巨人峰凯才慢慢问她:“接下来我得回本族复命,你如何打算?”
瞪着双眼盯着他看了半晌,她才嘀咕:“我想跟你走……”
也许是那些美味带来的勇气,亦或是无穷诱惑力,她忽然大声说:“请千万不要抛下我!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请您不要抛弃我!我不想再孤独流浪了……”
说着便一躬到底,跪地磕头,把地面撞得碰碰直响。
峰凯急忙拉她起来,轻责道:“你这是作什么?有话好好说,我不会那样待你。”
等她情绪稳定,峰凯才慢吞吞说道:“我峰凯孤身一人已有百余年。你虽不是我族后裔,但跟着我也没什么不便。而且我也不忍想你先遭一场大难,又孤零零继续漂泊。我不能救你同伴,就当好好抚养你,也算减轻我心中愧意。念你无名无姓总不方便,如果你不嫌弃,今后就随我姓氏如何?你大难不死,天见可怜,我想命你为阿怜。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听峰凯说到这,她先发愣,突然喜不自禁,一蹦老高!连连欢呼雀跃:“我有名字了!我有家了!哈哈……我有名字了!我又有家了……”。
一时间,少女清脆的连声欢呼,纵情回荡在群山林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