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发生的重伤员逃离医院事件惊动了整个疗养院,专职护士伊蓝被骂的狗血淋头,院长甚至亲自打了电话给第七集团军军部质问,但随后却被告知该伤员系前南方政府国军军官,第七集团军对此人并不了解,气急败坏的老院长直呼荀泽少将的名字要找他算账,却又被值星官告知荀少将已经前往北京开会,老院长气的差点扔掉了电话。
一个重伤员失踪并不是一件小事情,共和国的每一所医院都对病人出入院有着严格的要求,卫生部更是要求院方必须对每一名病人负责,更别提这名病人是前线刚撤下来的重伤员了,如果陈烬在住院期间发生了任何的意外以及事故,院方都将承担极其严重的责任,
好在当天入夜的时候,陈烬独自一人搭乘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医院,共和国的城市公共交通系统很发达,没费什么劲儿就回来了,而害怕院长质问的林少校在将陈烬送上出租车之后,便提前回到了部队。
那一夜医院终于安静下来了,丝毫不去理会院方的质问,全身是血的陈烬面带笑容的睡着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疗养院阳光明媚的花园里,陈烬坐在轮椅上默默的观望远方的海平面,一只只海鸟在天空中翱翔着,时不时的扑入海水中叼起一条肥鱼,视力很好的陈烬一个人看的津津有味。
“喂,该吃药了!”伊蓝一手端着一杯水另一只手捧着几颗药丸盯着陈烬:“这是维生素,对你的伤口很有好处的!”
陈烬默然不语,静静的坐在轮椅上继续观望着,就像看电影一样的专注。
“你是非要我喂你,你才肯把药吃下去吗?”气的脸色通红的伊蓝几乎快把陈烬当成流氓对待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油盐不进的古怪伤员。
“那是抗生素。”陈烬看着海面淡淡的说道。
陈烬作为一个曾经的现代化人士,对于抗生素这类药品是很反感的,宁愿自己的身体多抗点,也不愿去借助外力回复。
“好吧,是我骗了你,我在这里向你道歉。”被揭穿的伊蓝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随后便循循善诱的说道:“就算是抗生素,那也是为你的身体着想呀,只有按时吃药才能早日恢复健康。”
以往有很多文化知识低的伤员对于西药非常抵制,拒绝服用这种跟戏文里描述的鹤顶红长得一模一样的西药丸子,于是乎护士们便研究出了相应的对策骗病人说这是西瓜霜,是中药降火的;是维生素,可以当糖吃的…….诸般骗法犹如哄小孩一般哄着那些不明所以的伤员吃下药丸,只要吃过第一次发现没什么不良反应的伤员往往都不再会抵制西药了。
但陈烬却不同,他是吃过了好几天西药几乎都快把药片当糖豆嗑的主,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嗑的是抗生素,于是乎便开始拒绝服药了。
“这玩意吃多了会有抗药性的,你学医的时候没人告诉你吗?”陈烬冷冷的撇出了一句话。
这个时代正是抗生素包治百病犹如神话一般的年代,每个人都崇尚吃得越多好得越快的道理,已经能够工业化生产抗生素的共和国更是不差钱一般的滥用着抗生素,好在此时的抗生素单位剂量并不高。
“你从哪听来的歪理?生了病吃药,还会有错?”伊蓝很执着的继续劝着陈烬。
听到伊蓝劝不动,陈烬便一言不发的沉默了,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皮子还在眨巴的陈烬陷入了发呆状态。
“啊呀~陈少尉你又来这一套!明明是军官怎么就这么不讲道理?”又一次抓狂的伊蓝像个小女孩一般的撒着娇发着脾气。
但陈烬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的凝望这远方的天空和海洋,眼神深邃的就像入定的老僧一般,专注而又执着。
“陈少尉,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可你得吃药呀!”
“陈少尉,你说句话呀!”
“啊呀~你简直就是在耍无赖!”
伊蓝无可奈何的声音传遍了花园,直到护士长斥责伊蓝打扰了其他病人休息,伊蓝才恨恨的瞪了陈烬一眼,拿着药在一旁不说话了。
这时候的陈烬已经陷入了沉默状态,每一次当他发现无法说服伊蓝而又不能逃离疗养院时,陈烬便会进入沉默状态,并且一直持续当天睡觉为止,在此期间他总是拒绝说出任何一句话。
这招屡试不爽,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伊蓝也被此招值得服服帖帖没了脾气,陈烬哪怕是平日里正常的时候也是话语极少,由此陈烬也在医院里获得了一个“沉默少尉”的称号,若不是有时还能正常沟通交流,恐怕护士长已经把陈烬送到了精神科去了。
当陈烬沉默时,他便已经进入了回忆的世界里,几乎每天他都在回忆曾经的那些袍泽们,那些烂的透顶,坏的掉渣的兵痞们,他回忆的很细致,努力的想记起每一个细节,他怕自己某一天会忘记这些人,因为这些人中有许多名字都不曾留下便倒在了冰冷的战场上,自己的回忆便是他们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曾为这个国家牺牲过的唯一证据。
但是从陈烬手中离开的士兵实在是太多了,陈烬只能依稀记他们模糊的身影,却记不起他们来自哪里又去往何处了?
有时陈烬总是在想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死,如果老天爷开眼了,非要较真的话恐怕自己得死在第一个,之前的自己一直想努力的往上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聚集起自己的力量,满怀着自己的私心去欺骗那些相信自己的兵痞们随自己一同赴死,终于用他们的生命堆积出了自己一张国防军少尉军官的牌子。
上海滩的阵地上用一把破中正枪换了二狗子一把英七七,随后又用小半个硬梆梆的冷馒头骗取了他的忠心,用一点半吊子的军事常识获得了兵痞们的信任;在上海银行里痛斥其余人因为黄金差点起内讧的同时,自己却偷偷藏了一块。
撤退时仅仅一张从别人身上拔下来的中尉牌子便让自己兴高采烈的忘乎所以了,那场仗他自己也不知道送走了多少袍泽,紧接着又是兵站里用一锅不知名为何物的大杂烩收取了一帮子人的心。
被整编时其他人因为领到手中的几块大洋沾沾自喜时,自己却拿着数十块大洋的回扣坐在车上洋洋得意,认为自己能够一飞冲天了。
直到一场大战下来几乎到了全军尽殁的时候,才知道之前那个自己是多么的虚伪和自大。
当真正发现自己的力量在历史的车轮面前是如何的渺小之后,陈烬才发现自己最珍贵的财富已经在漫漫的流逝中消失殆尽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前。
在疗养院里的每一天陈烬都是在自责中度过的,安安静静的坐在轮椅上接受着自己内心的惩罚,他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己还留下老毛、小罗头、四眼和蛇头几个希望,码头一别他才知道真正伟大是这些人,他们一直默默无为的被欺骗、被压榨,但却从无怨言,慷慨赴死的时候是那么的从容镇定,他们一直相信着自己能够带他们走向胜利,至死不曾怀疑过。
整整一个下午,伊蓝都在静静的看着发呆的陈烬,她发现这是一个像谜一样的少尉,话不多但却清楚明了,从不像之前的那些病人一样抱着别样的目的搭讪她,总是一个静静的看着海样和天空,就像是在想着什么一样,她觉得自己应该讨厌她,但却总是讨厌不起来,反而很是好奇这个沉默的少尉到底经历过什么。
“陈少尉,你有心事吗?”坐在一旁草皮上的伊蓝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总是再看天空和海洋,那里到底有什么?”
“内心。”陈烬说道。
“咦,你竟然跟我说话了?”伊蓝惊奇不已,随后又问道:“海洋和天空会有什么内心的?骗我吧?”
“那肯定是你没有用心看。”陈烬的话依旧很少。
“切,总是神神叨叨的,想把我当成小孩骗,看这些东西还不如去看电影呢!”伊蓝对此表示不认同。
“你知道为什么人总是那么急躁吗?”陈烬却不急不缓的问道。
“为什么,这难道和你看天空和海洋有什么关系吗?”伊蓝反问道。
“因他们总是喜欢看别人是如何的风光。”陈烬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你笑什么,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不看到别人的长处,怎么提高自己?”伊蓝很不解陈烬的微笑是为什么。
“一个连自己能够做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注定会是一个失败者。”陈烬说出了一句很深奥的话。
“你指谁。你自己吗?”傲娇的伊蓝很反感陈烬这种神秘的说话方式,不禁讽刺道:“感觉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
“你终于猜对了一次。”陈烬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想抽支烟却发现这个地方是禁烟的。
“你就这么看待自己吗?”伊蓝有些不解的问道。
“与他们相比,我到底只能是一个失败者。”陈烬望着空旷的天空唏嘘的说道。
“你说的是谁?”伊蓝好奇的问道。
“走吧,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了。”陈烬拍了拍轮椅,说道:“送我回病房吧,别陪我这么一个三十岁的老少尉再浪费你的时间了。”
一个三十岁的少尉的确可以称之为“老”,哪怕是在晋升体制极其严格的国防军中。
“我都二十六了,一个女人都没说老,你个三十岁的大老爷们却长吁短叹的,真跟个小老头似的!”伊蓝一面推着轮椅一面忍不住嘀咕着。
对于伊蓝的吐糟,陈烬笑而不语并没有反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