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一随同老袁一同走出陶教授办公室。
钟一几次欲言又止。
“袁叔叔,其实,仅凭着凡一的血型,您就断定凡一是您亲生女儿,是不是,不太稳妥?世上巧合的事很多。”钟一和老袁临分别,钟一才吭哧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不仅只凭借血型判断,还有她出生的时间,对了,还有长相,你不觉得凡一和我长得很像么?”老袁脑海里回忆着凡一的长相。
钟一却哆嗦了一下,“凡一要是长得像你,那这世界上又多了个东施。”当然,这只是他心里的话。
老袁会读心术似的,“钟一,我年轻那会儿,英俊着呢,那可是百里挑一呀。”
听到这句大言不惭的话,钟一终于憋不住笑了。
“钟一,这几年,你和凡一分分合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袁认定,凡一就是自己的女儿,尽管凡一本人对此事并不知情,他的立场立刻产生了变化,已经开始以父亲关心女儿的姿态,询问起了钟一。
“我们,分手了。”钟一其实想用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敷衍一下老袁。
因为,钟一发现,自己好像犯了一个大错。
但是临了,他还是如实回答老袁。
他知道,一个谎言,必定会带来无数个谎言,还有因此衍生出的无数麻烦事。
“现在凡一怎么样了?身体好些了么?”钟一问老袁。
“想知道么?如果你还喜欢凡一,还关心她,那你就自己去医院看看她。”老袁扔下这句话,上了车,飞快开走了。
老袁是去医院找何素芳了。
他没有何素芳的电话,能够找到何素芳的机会不多。
现在凡一住在医院里,何素芳天天守在女儿床边,正是找到她的难得机会。
他坐在医院住院部底楼的,一个背光的角落里,很少有人关注这个少人问津的角落。
他准备就在此候着何素芳,不相信,她就一步都不出医院的门。
这是个绝佳的守株角落,坐在此处,他能够清清楚楚看到进出住院部大门的人。
住院部大门上挂着厚重的塑料门帘,隔开了外面的严寒和室内的温煦,内外俨然春冬两个季节。
他看见儿子袁夜穿着单薄的棉衣,跑进了大楼,一进大门,就快速脱下了外衣,上了电梯。
这小子,也不多穿点衣服,感冒了怎么办?
他嘴里嘟嘟囔囔,用自己的方式表示着对儿子的关爱。
一小时后,见儿子袁夜下了楼,手里拿着衣服,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老袁差点要站起来跑过去,提醒他穿上衣服。
但是他抑制住了这种冲动,今天有重要的事要确认。
不一会儿,一男一女走进了大楼,这两人很扎眼,女的三十几岁,男孩子二十几岁的摸样。男孩手臂圈着那个明显比自己大十来岁女人的肩臂,两人边走边笑谈,看上去很亲密。
老袁想,现在很流行姐弟恋么?
其实这是董言言和弟弟董其昌。
他们也是很多各自忙碌的日子后,首次在北京见面,所以都显得异常兴奋,一路不停地说着话。
他们是来医院看凡一来了。
老袁并不认识他们,在老袁眼里,他们也就只是路人而已。他不会想到,这一男一女中,那个看上去挺有艺术气质的男孩,竟然会是自己的儿子,就是凡一的孪生哥哥。
他们在病房里呆的时间并不长。
老袁坐在那个无人关注的角落里,被暖意熏得昏昏欲睡。
忽然,他就像是猎犬看到了猎物一般,瞪大了眼睛。
因为,这个时候,他等待的那个人,何素芳出现了。
不过她身边,还有两个人,正是刚才那一对男女。
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老袁思忖着。
那三个人,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正窥视着,研究着他们的一个中年秃顶男人。
他们站在大厅里谈笑了很久,看上去和谐而温馨。
那对男女离开了。
何素芳转身,按下上行的电梯。
电梯门徐徐开启,她刚想抬脚步入电梯,始料未及,一个臃肿的身影,像旋风刮过一般,牢牢抓住了她的衣襟。
她没心理准备,甚至被那个人扯了个趔趄。
她立定后,捂着急遽跳动的心脏部位,刚想发作。待看清是老袁后,却咽回了即将出口的责问,冷冷看着他。
“你干什么?”自从再次见面,何素芳每次投过来的眼神,都是冷冰冰的。
“素芳,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老袁低声下气。
“以后,请你离凡一远一点,不要总在我女儿面前打转。”何素芳并不想跟他谈。
“凡一也是我的女儿!”这么个好几会,不能放弃,直接给她一记重拳,否则,她不会答应自己。
“你,你还要脸么,凭什么说凡一是你的女儿。”何素芳声音都有点发颤,虽然疾言厉色,但是掩饰不住的心虚。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这次,何素芳没有拒绝。
一家咖啡馆,老袁招来侍者,给自己点了杯咖啡,“素芳,你喝点什么?”
“有话快说,凡一一个人在病房,我得赶紧回去。”何素芳裹紧身上的披肩。
“素芳,我已经知道了,凡一是我们的女儿,而且,凡一还有个哥哥,我都知道了。”老袁直奔主题。
何素芳目光如炬,炯炯看着他。
老袁打了个寒战,如果她的目光是一把真火,肯定烧得自己尸骨无存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何素芳语气像是千年冰山上的冰刃,寒光闪闪。
“素芳,我没有想怎么样,我只是想尽一点父亲的职责。”老袁语气像是哀求。
这辈子,除了对自己那个作风雷厉风行的老婆,他还没有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
“晚了,你早干什么去了?当初,你一拍屁股走人了,我一个人有多大的压力,有多恐惧,你知道么?你在北京和上司的女儿喜结连理,知道我一个人在夜王山是怎么过得?就这样,你还觉得自己有资格做凡一和阿昌的爸爸么?”
“素芳,你误会我了,我回去找过你,有人告诉我,你早就不呆在知青点了,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老袁辩解。
何素芳想起自己怀了孕,东躲西藏,居无定所的日子,潸然泪下。
“这都是借口!如果真的想要找我,不会找不到,夜王山能有多大?找不到我,正好给了你攀附上司女儿的借口和机会,不是么?你这些年,就这么骗着自己过来的吧?这不是掩耳盗铃又是什么?想为自己的行为找个让自己心安的理由,很方便。”何素芳一针见血。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我还是那句话,请你以后,离我们远一点。”何素芳擦了一下眼角,长吁了一口气。
“我会尊重你的意见,我没想到要认回他们,只想为他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请你不要阻拦就好。”老袁像是斗败了公鸡,低垂着头,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这些年,他以找不到何素芳为借口,为自己寻了能让自己睡得着的理由,也知道理由很牵强,但是,他不愿深想,只想得过且过。
“随便你,我先走了。”何素芳站起身。
“素芳,无论如何,都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老袁神色戚哀。
何素芳紧绷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头也没回,几步走出了咖啡馆,就连披肩被寒风吹开,似乎都没有察觉。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那个人的一声“对不起”,这声迟到的道歉,晚了二十几年。
如今,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笑意帅气的脸,身形臃肿,眼袋严重,往日的风采全无。
自己的青春都已经消逝在夜王山,自己的初恋也随风飘散。
这个人,现在的样子,更让她难过。
只有迎面而过的路人,才可以惊诧地看见,这个风姿依旧的女人,脸上纵横奔流的泪水。
老袁坐在咖啡馆里,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的脸上也布满了悔恨的泪水。
纵横官场,他从没流过一滴泪。
当年自己高大伟岸,如今只剩这副残破之躯。人人只见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却不知,每次酒后,深藏在深处的那段记忆,海浪般翻腾,良心的不安,始终拍打着他那颗荒芜的心。
这些年,他觉得自己过得没有人样。
家里永远冷冷清清,妻子不太会做饭,请了个做饭的阿姨。可是他每天都回家很晚,妻子有时在学校忙到比自己回家还要晚,所以,家里基本上不开火。
袁夜就像是没有爹妈的孩子,以至于,凡一走进了他的生活,凡一的温婉,凡一的关心,让他感觉到了不一样地温情,所以他才跟真心关心自己的凡一走得那么近。
人生如戏,果不其然。
这些年,凡一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但是他却不知道,凡一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以后,该怎么做?
距离凡一太近了,怕何素芳会彻底阻断他跟凡一的来往。但是,明知道凡一是自己的女儿,怎么能做到不闻不问?
自己老婆如若知道这件事,又会是什么反应?
还有袁夜,从十六岁开始,一直声称要娶凡一。虽然现在,他已经稍稍成熟,已经不再发出这样的言论,但是,突兀地告诉他,凡一是他的亲姐姐,袁夜能够接受么?
老袁坐在咖啡馆里,直到满街的灯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