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吹满头,亦算作白首。
撞门声越来越大,门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迷了眼睛,正打算伸手去揉。
羽刹忽然凑近我的脸,他离我那样近,甚至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卷翘漆黑的睫毛,微弱的灯火摇摇曳曳,柔和了他硬朗的面部线条,平添了几分温柔。
“别动。”他吐气如兰,轻微的呼吸打在脸上,像清晨的微风拂过叶片上的露水。
被他这么一吹,眼里的灰尘伴随着眼泪流了出来,眼睛也没先前那样涩痛了。
门后的动静越来越大,羽刹用手中的扇子点了点门上锈迹斑斑的铜环,“嗒嗒”两声轻响,那动静忽然就渐渐弱了下去,不过片刻就恢复平静。
羽刹和我解释说,这道门背后通向极域,里面封印着比魔更可怕的神,虽然有一些是误闯进去的小鬼,但是极域里大多数的小鬼反而是那些神的执念化成的。
而且每一次进去要经过的机关都不同,他进去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但他也不知道门后等待我们的机关是什么。
总之,万事小心就好。
羽刹划破手指,血液顺着门上的凹槽流进地下的六芒星图案中。六芒星图案像饥渴了许久的吸血鬼般,迅速地吸干流进去的血液,血液源源不断的供应。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六芒星仿佛喝饱了血,一瞬间精神大振,绽放出妖异的紫色光华。
刚才羽刹已经把门后试图闯出来的小鬼驱散了。此刻,门缓缓开启,漏出昏黄的光线来,随着脚步的深入,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傍晚。
还没等我看清周围的状况,四周的景色便开始迅速变化,整个天地间忽然飘起鹅毛大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然后心一沉,警惕地看着四周。
这不是因为我可以预见过去和未来而看见的画面,或者说,这不是在我的世界里,我闯入了幻境。
一只有着薄荷绿眼眸的黑猫快速朝我跑来,直直地穿过我的身体,我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猫眼石手链刚才微弱地亮了亮。
我的母亲槿湖?她刚才跑过去的时候好像眼里有泪水荡漾?
冥冥之中,我感觉到背后有一道感情很强烈的目光,于是,我转过身去。
却见远处有一个身材欣长的男子,他站在一片雪色中,一身白衣临风而立似乎融进了周围的茫茫大雪中。
我真切的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心如死水的寂然,仿佛这世间一切事情都不能波动他的心湖。
刚才我的母亲是从他的那个方向跑过来的,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控制住不断波动的情绪,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男子附近,虽然他并看不见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心虚得要命,躲在一棵枯树后面,偷偷观察他。
似乎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测,男子身边出现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金钗步摇、珠翠满头,最惹眼的是她衣服上百鸟朝凤的图案,一双凤眼含情脉脉,红唇勾起一抹体贴的笑意。
美妇人动作熟练地为男子披上一件披风,柔声说到:“九歌,小心着凉。”
男子依旧没什么表情,可我整个人却像被九天雷劫劈中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只知道当我看到美妇人踮起脚尖来亲吻我父亲时,我疯魔一样地冲出去,我原以为锋利的爪子会狠狠划过美妇人的脸,我原以为会听到她的惊声尖叫。
但事实是,我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他们的身体,像穿过空气一样,就那么看着这对狗男女在我面前亲吻,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愤怒,我嘶吼,我疯狂地一次又一次穿过他们的身体,没人听得到,没人感觉得到我的愤怒。
刚才的黑猫去而又返,化为人形站在两人面前,薄荷绿的眼眸愈发清亮,宛如在水中洗过。
母亲红色的衣裙像雪地里的一枝梅花,孤独而绝望地开放。
九歌的表情有一丝慌乱,很快恢复面无表情,下意识地推开美妇人,似乎是想要解释,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冷了下来,声音也是清冷如冰:
“呵,你回来做甚。”
“本喵来把东西还你。九歌,从此我和你互不相欠,就当是我瞎了眼,做了一场荒唐的梦,不用劳你多费口舌,知道你不想见本喵,以后就算躲去天涯海角,也不会再和你相见。后会无期。”
母亲哽咽着说完最后一个字,扯下手上的猫眼石手链,用力地砸向一脸冰寒的九歌,决绝地转身离开。
“母亲!等等——”我伸手欲拉住她的衣袖,却又一次穿透而过,巨大的失落感袭来,看着自己最亲的人伤心欲绝,我能做的不过是观望着这一切的发生而已。
母亲不善言辞,脾气不好,因为是九歌,才处处迁就,唯独这一次忍受不了,彻彻底底的诀别。
九歌伤母亲一定伤得很深。
拳头狠狠攥紧,未收回掌内的利爪嵌进肉里,疼痛刺激着我的神经,大雪下得更加纷纷扬扬。
红色的衣裙在寒风里飘飞,像一只无依无靠的红蝶在冷风中流浪,一抹艳红涂抹在心间,化成一触便痛的朱砂痣。
薄荷绿的猫眼石洒了一地,落在柔软的雪地上,仿佛一滴滴晶莹的泪水。
九歌站了半饷,眉间发梢落满了雪花,仿佛一瞬间白了头。这里天寒地冻,泪凝于睫,连悲伤都表现得如此的具体。
灵猫一族的眼泪,落地为玉,未落地的也不过是普通的泪水,也会烫伤不堪一击的誓言。
他缓缓蹲下身,又恢复成无欲无求的样子,细心地一颗一颗捡起猫眼石。
他身后的美妇人眼里闪过怨毒和不甘,拳头狠狠攥紧,看到九歌要起身,又赶忙绽放出如花的笑容。
我不禁看向自己腕间的手链,既然它已经被母亲还给了九歌,那玄武是怎么得到的手链,他一定有些什么东西没告诉我,回去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这美妇人是谁?九歌负了母亲,是因为她么?
看到手上的手链,我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这时候才想起羽刹这家伙的安危来。
我和羽刹是一起进来的,虽然并没有料到门后的机关是幻境,但只要陷得不深,我相信以他的意念肯定能摆脱幻境的。
猫的眼睛能看透一切虚妄,我倒是不担心自己能不能走出幻境,就是好奇那个混蛋看到的幻境是什么。
幻境里会不会是西海祖母星颖和他的回忆?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又摇摇头让自己不要乱想。遇到幻境最好的方法就是闭上眼睛跟着感觉走,无知无觉,便无伤无痛。
灵猫一族的天赋在此刻就显得尤为有效,只要灵台清明,放空思想,跟着感觉一路走下去,幻境就会逐渐崩塌离析。
走了大约五十步,雪景开始有了破绽,西南角的枯树像放映失误的黑白电影,快速而轻微的抖动了一下,眼尖的我捕捉到了这一细节,往枯树走去。
白色的世界开始崩塌,距离枯树越近,崩塌得越快,灰蒙蒙的天空和被白色覆盖的城郭,像年久失修的天花板一样一块块从高处掉落下来,化成粉尘。
刚进门时看到的昏黄色的光从碎成拼图的世界里漏出来,空灵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就在我听得鸡皮疙瘩直掉时,羽刹的手机铃声很违和地响了起来。
“滴答滴答滴滴答……”
周围的世界已经崩溃得差不多了,“咔擦咔擦”的声响不断传来,褪去白色外壳的极域是一副夕阳西下的画卷。
这里不但不让人感到诗情画意,反而让人有一种待在西海之滨的感觉。
因为这两处地方的相同之处就在于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无论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仿佛用手轻轻一戳就可以拨开迷雾,却不料这纱帐根本戳不开。
西海之滨的景物是灰白色的,深渊死寂中的景物是黑色的,而在极域里的景色却是昏黄色的。
这些地方处处都存在着古怪,明明所有的景物都已经入了眼,却转瞬即忘,无论怎样努力去记住这里的山水的特征,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忘得干干净净。
这里的景物给人的感觉就是似曾相识,既熟悉又陌生。
顺着声源走到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下,随即就看见羽刹掉落在那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是一号的来电,我弯下腰去捡手机,正准备接,忽然听见一道急促的喝止。
“薄荷,危险!快丢掉手里的东西!”
听到羽刹的声音,我心里就暗叫不好,赶忙将手中的东西甩开。
紧接着眼睛一花,模模糊糊之中看到甩飞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是手机,这竟然是一条黑白花环的蛇,正吐着鲜红的信子,冷冷地盯着我的脖颈。
心有余悸地望着在地上瞪着我的毒蛇,双手捏出一个封印,将蛇困在了那块巨石之中。
刚做完这些,立马察觉到背后的危险,迅速转身,还未看清人影,下意识一掌拍出。
待发现杀意消失,来人是羽刹之后,我的一掌已经收不回来,而且羽刹也没料到我会对他发动攻击,猝不及防中了一掌。
他皱着眉,用力咳出几口淤血,接近我以后用扇子快速点了我的几个穴位,才放心地盘膝坐在我的身旁调动法力疗伤。
“快给本喵解穴!快点!”
我亲眼看见幻境中的美妇人在不远处款款走过,隐入一片竹林便不见了身影。
我急切地喊着羽刹,他淡淡地扫我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疗伤。
“本喵有急事!混蛋,快点帮我解穴!”
羽刹这次理都没理我,仿佛没听见一般,恍若未闻地站起身来,老神在在地擦拭染了血的释魂剑。
我都打算拼一把强行冲破穴位,他却又隔空帮我解了穴。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快步跑去竹林那,却什么都没有了。
连竹林都没有了,更别说匆匆一瞥的美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