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监区所有的服刑人员都没有再出工。因为,今天是服刑人员们的节日——探监日,监区民警按照惯例,给所有的服刑人员放假一天。
出完早操,吃完早饭,整个监区大院内。有的服刑人员开始洗衣服,洗被套床单;有的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聊天,更有几个不知疲倦的年轻小伙子在监区篮球场上打篮球,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氛。
而卜荒哪也没去,什么都没干,一个人躲在监舍里发呆。
按照监狱的规定,服刑人员每个月有两次探监日。在这个日子里,服刑人员们可以和家人朋友见一次面。作为服刑人员的亲属,可以在这一天带一些生活用品、副食品送给在监狱内服刑的亲人,可以通过监狱民警,往他们的账户上打一些钱,并隔着一层玻璃,通过电话说半个小时的话。虽然只是短短的半个小时,见面也要通过面前的那层玻璃,但无论是服刑人员还是他们的亲属,都像过节一样的期盼和兴奋。虽然这些服刑人员的犯罪或大或小的给这些亲人们带来了不同程度的伤害,虽然他们的行为让所有的家人伤心难过甚至气愤,但毕竟血浓于水,渗透到骨子里的亲情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隔断。所以,无论是服刑人员还是他们的亲属,都会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盼望着和家人团聚的那一刻。每个月两次的探监日,成了服刑人员们翘首以盼的节日。
而对于卜荒来讲,这一天却是他的伤心日。妻子离婚,相见已同路人;儿子年幼,只有交给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父母看管。让年近七旬的父母如此颠簸的来看他,几近奢望,他也不愿意这样做;而以往的同事、朋友、“铁哥们儿”除在他进了看守所初期看过他几次外,再也没有了联系。人们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在卜荒看来。“大难面前无朋友”这句话更贴切一些。现在的卜荒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无人问津的孤坟野鬼。所以,即便是监狱开放再多的探监日,也与他这个“局外人”没有了任何关系。
监舍外面,篮球场上传来的加油声和窗外服刑人员们谈天说地的笑声硬生生的塞进卜荒的耳朵。监区内并不多见的欢乐气氛非但没有让卜荒激动起来,反而让他陷入了无比的孤独和痛苦。
把身子躲进被子,卜荒压抑的哭声让人听了心酸。
“大白天的盖着个被子干什么?”正在伤心的卜荒听到了肖监区长的声音。躲在被子里的他赶紧使劲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然后甩开被子,从床上跳将下来,身体笔直的站在肖刚面前。
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淌着。
“怎么,想家了?”肖刚坐在林正疆的床上,然后,微笑着看着卜荒。
“没有,只是心里不舒服!”卜荒赶紧擦干脸上的泪水,故作轻松的笑笑。
“跟妻子离婚后,再也没有联系过?”
“没有。既然已经分开就没必要彼此打扰,各自为安吧。”
“儿子呢?跟着谁生活?”
“离婚时儿子判给了我。我出事以后,前妻曾经征求我的意见,想把儿子接过去。我没有同意,父母也不同意,把他接回了老家,现在由父母带着。”
“父母及儿子的生活应该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父母都是国家公务员,现在都退休了,退休工资都挺高的,照顾自己和抚养孙子都应该没问题。只是年纪大了,既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孩子......”
“嗯,那就好。”肖刚看看卜荒,继续说道:“一人犯罪,全家遭殃。虽然现在再也没有了株连九族的说法,但一个人犯罪后给家人在心灵上造成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不要太自责,身上的负担不要太重。这样不利于你的改造。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活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事情。既然犯罪入狱,唯一的任务就是积极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回家,用实际行动弥补因为你的犯罪给家人造成的伤害。你说呢?”
“是的,监区长。您说的很对,我一定会努力,争取早减刑、多减刑,早点回家照顾父母和儿子。”卜荒低着头,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你看看这是什么?”肖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卜荒。
卜荒接过肖刚递过来的报纸,草草的看了一下,然后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肖刚:“这不是监狱管理局办的《新生报》吗?怎么了监区长?噢,你还说呢,我前段时间投的两篇稿件到现在也没有消息,看来是写的不好,今后,我再努力一下......”
“你仔细看看。你写的两篇稿件都被录用了。这是我们入监教育监区第一次在《新生报》上同时出现两篇稿件,也是今年以来第一次有稿件被《新生报》采用。向你表示祝贺!”肖刚依然微笑着看着卜荒,只是目光中比以往多了些欣赏和关爱。
“真的啊?我看看!”听肖刚一说,卜荒赶快打开报纸,认真的看着报纸,急切的在报纸上寻找他以肖监区长的名义写的两篇稿件。
“在这里,在这里,真的刊登了!”卜荒喜不自禁,用手指着报纸对肖刚说。
“我到看过了。真的替你高兴,也替监区民警对你给监区作出的贡献表示感谢。今后再写稿件就以你自己的名义去写,不要写我和其他监狱民警的名字。这样对你以后的减刑有利,而对我们没有什么大的作用。”肖刚笑着对卜荒说。
“以我自己的名义写?可以吗?”卜荒笑着问。
“当然可以啊,服刑人员写的稿件,《新生报》一样用......”
“卜荒,你一个人在房子里干什么呢?生孩子坐月子呢?”肖刚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门外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打断。随后,林正疆推门闯进了监舍。
见肖刚在场,几乎跑着进监舍的林正疆“刹车”不及,差一点摔倒在地:“报告监区长,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对不起......”
“我不在这里你就可以满嘴跑火车啊?都三十几岁的人了,一天没个正行。干嘛哪慌慌张张的,被狗咬了屁股了?”肖刚看着林正疆,小声训斥道。
“嘻嘻,没有,没有。探监马上就要开始了,唐警官说监区大门外等着探监的人很多,怕忙不过来,让我来叫卜荒去帮忙!”林正疆一如既往的厚着脸皮,一边嘻嘻的笑着,一边回答肖刚。
“嗯,你们去吧,今天监狱组织民警进行考试,监区的精力不足,你们去协助民警检查一下探监物品,要细致一点,别出问题。你们先走,等会儿我也去!”肖刚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跟在林正疆身后,卜荒来到了位于监区医务室旁边的探视大厅。由于还没有正式开始,大厅里除了几个正在做准备工作的民警和正在打扫卫生的黄马甲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嘈杂。
借着这个机会,卜荒转动着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扫视着这个从未接触过的地方。
依照卜荒的目测,这间探视大厅大约有200平方米的样子。墙面洁白,用浅绿色油漆刷就的一米多高的墙裙,让这个本来就十分干净的大厅平添了几许生机。而墙面上张贴着的各项探视制度以及“感谢各位亲属协助监狱民警对服刑人员进行帮教”等大字宣传标语,则让大厅显得有些神秘和严肃。
整个200平方米的大厅被一长溜酷似银行柜台的柜子一分为二划开,唯一不同的是柜台的上面从头到脚被厚厚的玻璃罩了起来,将墙内墙外划分成了两个不同世界。面朝监区的这一面是被接见的服刑人员,对面则是前来探视他们的亲朋好友。相互之间交流的工具,就是柜台上面一字排开的二十几部电话。
而在大厅的两头分别有一间房子。一间是监狱民警的监控室。民警可以通过监控电视反映出来的画面,实时监督服刑人员与亲属交流期间的全过程、监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如发现有违反监狱纪律的现象,负责监控的民警可以直接关闭电话通话开关,该服刑人员的探视被强行中止。另外一间,则是服刑人员亲属将带来的探视物品从监狱外送到监狱内的唯一通道。在这个房子里,监狱民警与协助他们工作的管事犯对这些物品进行认真细致的检查,清除“违禁物品”后,服刑人员在管事犯的监督之下,将这些物品放入库房里写有自己名字的行李箱内。
根据民警的安排,林正疆和卜荒一起,跟着唐警官走进那间负责检查探视物品的房子,负责监控的民警也各就各位,卜荒入监十几天来经历的第一次探监日正式开始。
随着监区食堂门口大喇叭里不断传出的服刑人员姓名,没有多长时间,探视大厅内的二十几把凳子上就已经坐满了服刑人员。借着还没有物品检查的机会,好奇心强烈的卜荒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隔着门缝往外看。以前从未到监狱探视过别人、现在进了监狱后从来没有被别人探视过的他就是想看看,这服刑人员探视的场景是个什么情况,弄好了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投到《新生报》去,说不定还被采用了呢!
但,映入眼帘的一幕不但让他瞬间打消了心中的好奇,而且让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大厅内,二十几名服刑人员一字排开坐在凳子上,拿着手中的电话听筒与对面的亲人隔着玻璃说话。但真正聊天的没有几个,有的只是毫不遮掩的哭声,墙内墙外,哭声一片。在靠近中间位置上的一名服刑人员对面,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跳上柜台,使劲的拍着面前的玻璃墙,一声声“爸爸,爸爸”的呼喊,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哭声在整个大厅萦绕,那种场面让人看了心碎!
仅仅是几分钟的时间,卜荒突然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痛苦的用双手捂住脸,眼泪顷刻而下,滴湿了胸襟的衣服,任凭唐警官和林正疆大惑不解的看着他发呆。
正在探视有条不紊的进行的时候,一名身穿黄马甲的管事犯连“报告”都没打,急慌慌的闯了进来,把唐警官和卜荒下了一大跳。唐警官正想发火,那名管事犯气喘吁吁的说:“报告唐警官,不,不,不好了,一名来探监的老太太突然晕倒在探监室门口,情况紧急,马警官让我来叫你,让你赶快去!”
唐警官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扔掉手中正在检查的东西:“林正疆、卜荒,赶紧停止检查,把门锁上跟我走”。说完,一个健步窜出了房子,向朝着监狱大门方向跑去。
在监狱外面的探监室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在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唐警官分开人群,走到中间,只见一名头发花白、衣衫破旧的老太太蜷着身子躺在地上,身上重重的压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身前,一个食品袋里装着的几个苹果和几块面包撒了一地。
唐警官见状,立即弯下身去,把压在老人身上的自行车挪开,并命令站在他身后的林正疆和卜荒:“你们两个赶紧把老人家背到医务室去。今天李医生休息,在宿舍睡觉,我这就去叫他,快!背上走!”
唐警官转身往民警宿舍楼跑,而林正疆和卜荒则一个人背着一个人扶着,把老太太往医务室送。刚刚走到探监室门口,碰上了正想进门的肖刚:“这么回事?”
“报告监区长,一名来探监的亲属在门外晕倒了,唐警官让我们把老人家送到医务室去!”林正疆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唐警官呢?”
“他去警官宿舍叫李医生去了。”
仔细看看昏迷着趴在林正疆身上的老太太,肖刚不禁一愣:“这不是郭淮的母亲吗?郭淮那个王八蛋呢?”
“还没有叫他,可能在监舍吧?”卜荒看着脸色已经很难看的肖刚回答道。
“嗯,你们快去,先把老人家放到床上等着李医生,不要离开!”肖刚说完,气势汹汹的向服刑人员监舍走去。
来到郭淮住的监舍,肖刚抬起腿,一脚踹开了监舍的门。砰的一声巨响,把正在围坐在一起打牌的服刑人员吓了一跳。见是肖监区长,他们慌忙起身,立正站好。
在一群服刑人员中,肖刚看到了脸上贴满纸条的郭淮。他一个健步冲上前去,伸手抓住郭淮的衣领:“如果不是纪律要求,我会一拳把你这个畜生打死!你妈妈为了来看你,都晕倒在监区门口了,你竟然还在这里心安理得的打牌。赶紧给我滚到医务室去看看!”。
说完,他一把掀翻了郭淮他们打牌用的桌子,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牌撕了个粉碎:“凡是跟郭淮一起打牌的人全部给我出去,面壁思过一个小时。滚!”
几个服刑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然的呆站在原地。见监区长再一次向他们投来可以杀人的目光之后,才落荒而逃,飞也似的跑出了监舍。
此时,李医生已经跑步来到了医务室,和唐警官一起给那个晕倒的老人检查病情。卜荒和林正疆则分别站在医务室门口的左右,等待警官的指令。
当郭淮跟斗绊子的跑到医务室门口的时候,林正疆迅速走上前去拦住了他:“你日急慌忙的干什么?李医生正在给一个前来探监的老太太看病,你不能进去!”
“那,那,那个老太太是我妈!”郭淮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啊?真的,那你快进去看看!”林正疆赶紧收起伸出的胳膊,让郭淮过去。
等郭淮进了医务室,卜荒悄声问林正疆:“这位晕倒的老太太是郭淮的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