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月王朝幅员辽阔,国力强盛,国内排的上号的州城大体皆称得上繁华,而做为国之心脏的京都则更甚,不只占地广袤,人口更是众多,以至于下辖城区就有十几个。而这些城区中又以崇文区和宣武区最为显贵,因王城坐北朝南,故最为靠近王城的两个城区内多为京官大佬们的府邸居所。
讲到这,不得不多说一句,这两个区名取得到是很省事,崇文区,看字面意思就可以想象,住在这区的官员们必然是多为文官,而宣武区自然便多为武将府邸了。其后便是朝阳区、海淀区、东城区、西城区、南城区等等,都是越近王城越富庶繁荣,远则稍逊。
如此恰如曾有童谣传唱的那般:京城老米贵,哪里得饭广?城北黄金裳,城南灶无粮!
而这众多城区中,街道巷弄更是不计其数,其中以崇文区二道大街的理贤巷最为著名。因为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朝中一品的官员,户户门前台阶都在七级以上,故百姓们又都戏称此巷为“七阶巷”。
封建社会的阶级等级制度甚为严苛,尤其是在朝为官,大到住所车马小到服装配饰都有细致的区别划分,每个等级的官员都有相对的要求规定,不可擅自更改,否则就要以僭越礼制之罪论处,轻者削官发配,重者下狱处斩,祸及全族。
绮月历史上就曾有一位大将军,依仗赫赫战功,倨傲至极,目无法令,修建府邸时逾制不只造成八级台阶,府门也是三开嵌十二个门档,而这样的建制规模,却是除了封王之人,否则连一般的皇亲国戚都不可用。所以,这件事刚被言官上谏,当时的皇帝立刻下令处死了那个大将军,且株连九族!借此来宣示王朝礼法之森严及不可违背。
而常言所道的,进身之阶和光耀门楣说的便是这了。
闲言少叙。
只说这七阶巷,虽叫巷,却并非是如戴望舒诗里的那种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想也知道,住了那么多王侯公卿,个个府邸恢宏,曲院回廊,亭台楼宇不计其数,自然是巷路宽如大路,否则,待这几个官员大佬们循例大朝时,还不得卡再巷里,或者车马拥挤导致堵车迟到。
另外,此巷中府邸虽多七级台阶,却也一处例外,便是摄政王府,也就是央谷音之的住所。只可惜如今她被囚,这座往日府门前日日车马不绝,现在已然是门可罗雀,就连同巷官员出府也都匆匆而过,不敢停留半刻,生怕受了牵连。只有几个不知打哪里来的胆大孩童,偶尔会跑到府门前玩耍,唱着那首已然传遍京都的童谣。
这日,昔日的摄政王央谷音之因终日困于府中实在无所事事,便拎了壶清酒坐在中庭的廊下自饮自酌,忽听墙外有稚童高声唱童谣,便也轻声跟和着:“云遮月,亡央央,甘霖降,兴商商。谷粟尽,祈苍苍,何以托,牧牛羊……”
“你倒是颇有雅兴。”回廊转角处遥遥传来一把不轻不重的低沉男声:“商牟文舟搞出来的东西你也跟着唱!”
“啧啧,云遮绮月亡央谷,霖降宸昭兴商牟,什么狗屁玩意儿,亏她想的出来,我听着好笑,这不就自己找点乐子嘛。”央谷音之转头看去,见着那个即使坐在轮椅上的人正一脸严肃的慢慢移动车轮向她靠近,随口嗤道:“她这般劳神费心的专门编成童谣到我墙外唱,无非是为让我听见添堵罢了。只可惜,想气死我,哪有这么容易。”
见她失了权势沦落至此,脸上却没有丝毫困顿颓然的神色,反而在退去了那身为摄政王时满身的威严气势后,越发显得闲适慵懒,不似当初却又胜似当初,男人不由得说道:“这么多年看惯了你一本正经的模样,都快忘了你原本就是个泼皮无赖的性子。”
闻言,央谷音之不甚在意的勾起嘴角,满脸戏虐:“怎么?没见到我躲在房里哭,叫你失望了?”
男人没接她这茬,只是神情复杂的问道:“你就没半点不甘?”
“有什么不甘的。”央谷音之平静道:“一晃十年过去,小末也长大了,经此一事我也总算想通,我不能陪她一辈子,以后的路终究只能靠她自己。”说着,她从腰间解下一块圆形墨色玉佩丢给对方道:“喏,这个找个机会交给小末吧,之后的一切,都拜托你了。”
“你这是……”男人接过玉佩,诧异看着她。
央谷未末不等他说什么,抢先道:“你也知道,我其实从不在乎什么家国天下、江山社稷,我只是……”似乎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她顿了一下,苦笑的仰头灌了口酒,没在继续说说下去。
就这么一瞬间,轮椅上的男人仿佛又见到了当年的那个还是少女的她。
当时他凭一篇文章名动京华,先帝殿上钦点为中枢省左侍郎,殿下便问他可愿做那天下男子人人趋之若鹜的秦王妃。谁料还没等他开口谢绝陛下美意,那个传言中有着倾国倾城的绝美容貌二公主殿下,也就是先帝登基后被封为一字王中最尊贵的秦王——央谷音之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恰逢时机的一脚踹开了御书房的门,直接无视了他,对着先帝怒气冲冲道:“王姐,我说过了我谁也不娶!你休想把我推给别人!”
骄傲如他,当即心下便嗤着:“你不愿娶,我还不愿嫁呢!”然后,宠爱妹妹的先帝头疼不已的叫他先行回去,也不知都与央谷音之说了些什么,这桩婚事便没经他同意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定了下来。
再后来,虽有婚约但仍旧没能和平相处的他们,越发相互看不顺眼。满腹经纶却年少气盛的他从不知要因她的身份而去谦让她,自然她也不需他谦让,她除了美貌才学更是王朝数一数二。如此,两人不论是在朝上还私下,见面便定要有一番唇枪舌剑,谁也不甘落了下风。这般时日久了到也从起先针锋相对逐渐变成了惺惺相惜,他暗赞她眼界宽广,她暗敬他才思敏捷,只是都不愿意当面承认,待相见还是要锱铢必较。
或者是进治政殿的御道上她偷偷踩他的鞋,完了再理所当然的说一句:“邹侍郎,你的脚隔到本王了,还不赔礼道歉!”
又或者下朝后他追着赶着去撞她一下,还她一句:“真是抱歉啊秦王殿下,不过你怎么走路慢的如龟爬一般,莫非是脚被下官隔断了?”
如此吵闹了大半年,直到他无意间撞见了她独自在府中饮酒。便是如此刻这般光景,她就在这廊下独自饮酒,不复与他斗嘴时的卓绝风采,只剩满脸清泪,笑意苦涩的问他:“你说,情之一字,何解?”
正是这一问,困了她一世,也困了他一生。
如今,十几年转瞬即逝,他不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邹侍郎,她也不再是那少女秦王,唯有那唇边一抹苦笑还在,也不知笑的是谁无法言说的心事。
邹槐长叹道:“你们央谷家人的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
央谷音之敛去苦涩,下意思的瞥了一眼他残了的双腿,带着歉意道:“我一直没没问你,当初为何还要回来。”
“与你无关。”邹槐知道她心中所想,故作轻松道:“你不在意江山社稷,我可还想着经世济民。”
二人相识多年,邹槐了解她,她也同样了解邹槐,所以有些事不需要说,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是否向对方承认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他们从认识那天起便始终如此,何况也早已过了儿女情长的年纪,以如今的情状说多了更都是矫情。
故即便邹槐这般说,央谷音之对他也仍心存愧疚,面上却不露痕迹的叉开话题问道:“小末与商牟家那孩子可还好?”
“哎,小末那性子你知道,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屁,平时好说话,可其实认死理的很,却偏赶上那商牟烛词也是个别扭的。”提到这事,邹槐又重重的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大婚当夜便闹得不欢而散,这会同去白马寺还不知道会怎样。”
央谷音之灌了口酒,洒然道:“只要他对小末是真心的便好,想怎么折腾,都随她们去吧。有些事,总得经历过了才能懂。”
邹槐沉声道:“若是他与小末两情相悦固然是好,却只怕爱而不得反而生恨。”
“那小子是个好孩子,和他阿娘不同,应该不会伤害小末,否则当初皇姐也不会说让他给小末做皇后。”央谷音之虽不似邹槐那么忧虑,但说到这里眸色也骤然转暗道:“不过人心终归难测,让玖零陆盯紧,一旦有变,立即格杀便是!”
“无需你说,我早已下令。”邹槐道。
“那你还担心什么。”央谷音之白了他一眼,虽已至不惑,可这一个小动作在她做来却仍蓦然生出些许娇俏意味。
邹槐看的呆了一下,轻嗽两声以掩尴尬后才道:“只怕小末会伤心。”
“若小末当真对他动了情,却终究要走到那一步,或许也只有阴阳相隔才是最好的结果。”随手摇晃着酒壶,央谷音之目光悠远仿佛被他这句话勾起了往事,许久才轻声道:“可以去爱,总比带着恨过完一世的好,你说是不是。”
深深地看着她,邹槐也沉默许久,终于道:“是。”
央谷音之展颜,笑容绝美,一扫之前眉目间始终隐约可见的阴霾。她自己喝了一大口酒后,把酒壶扔给邹槐道:“源溪,这壶酒,禾匀敬你。”
没料到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字,却让他又见当年二人在城门口那幕。时光就仿佛重叠了般,邹槐接过酒壶一口气喝干,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以去爱,总比带着恨过完一世的好。而他们,都选择了去爱,这就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