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与来世或许就如镜子的两面。
剥去表象,你会发现它们往往共用一个主题。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浙江诸暨南边的一个普通农户家里,降生了一个平凡而又不凡的女婴。
那日晨曦完美无瑕,天边霞云美若梦幻,初阳热衷于打造金碧辉煌的晨光,细细描绘万物的轮廓,虞家家门前的那口小水塘也承此恩荫,闪映出碎玉般的迷光。
卧室里电风扇一旁正自殷勤地搅动,前村的虎妈急得直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村里的大半孩子都是经由她的手来到这世上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心急如焚,不断催促着床上的女人快用力。
虞华生今年四十二,额头眼角的皱纹看起来却像五十几岁,常年田间劳作让他脊背弯曲,身上的蓝布背心被汗浸个透湿,敞着露出他嶙峋的肋骨,一双黝黑粗糙的大手,指甲里陷着新鲜的泥巴——他是一清早出门去田间除草时被邻居喊回来的。
他眯着那对三角眼,只露出一条缝来,但还是从缝里射出精锐的光来。虞华生猛吸一口手中自制的纸烟,吐出一个烟圈,焦急得在门前踱来踱去,一双磨掉了底的解放胶鞋边沾满泥土,鞋面则被晨露打湿,一块块的像是绿色的泪珠。
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光着脚的高瘦个子,也是一身黝黑,他是老虞家隔壁的单光祖,与老虞家可亲了,据他自个儿说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前年刚生的儿子,这不,一听老虞家要生了,立马放下手里编了一半的竹篓,鞋也没穿就朝他家跑来。
“老虞呀,我说你别走来走去的了,看得我眼都花了,心急孩子能生出来吗?”单光祖一脸淡笑地说着,看他双耳不闻,便走过去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皱眉道:“得了得了,我还不知你的心思,寻思生男孩来者吧?这个你别指望了,我家那口一看雪桂那肚子,就知道是个女娃儿!”
老虞重重地吐了一口烟,抬眼望了望单光祖,没有说话。
单光祖自讨无趣,只好走到一边愁闷烟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房间里突然传来雪桂声嘶力竭的一声嘶嚎,接着便没有了声音。
老虞心中疑惑,立马一个箭步冲入房间。
房间里飘着汗水淡淡的咸腥味,虎妈双手沾满了鲜血,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双眼惊恐地瞪着床上那个脐带尚未来得及剪断的女婴,而一旁的雪桂则嘴唇苍白,扯出无力的微笑看着身旁的孩子,虚弱憔悴得几乎随时会不醒人事。
她气若游丝地朝老虞喊道:“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快来……快来抱抱你的孩子……”
可老虞双脚像灌了铅一般,无法移动丝毫。绝望填满了他的双眼,心中像压着一座山。
只见床上那女婴含着手指,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碎玉般明媚的反光“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日头渐高,那方水塘仿佛再与她游戏,偶尔微风拂过湖面,天花板上那抹反光便随涟漪碎裂成无数,仿若金色的琥珀在阳光下折射出精妙的光华。从那时起,雪桂决定唤她作晨玉。
而此刻,雪桂的笑容却为虞华生残忍地撕碎,她望着他凝重的神色,心里忐忑不安。
虎妈见气氛不对,赶忙将脐带剪断,匆匆出门而去。走到门前,却被单光祖叫住,他一脸关切地问是男是女,却被虎妈异样地看了一眼。
“作孽呀!”虎妈丢下这一句便转身走了。
单光祖心中咯噔一下,心乱如麻,虽十分想进房看看雪桂和孩子,但就是迈不出脚步。
“老公,你怎么了?”虞华生满脸阴霾,阴沉可怖,叫雪桂吃惊,试探性的语调略带畏惧。
“怎么了,你自己看吧!”虞华生走过来恶狠狠地将一张纸单甩在她脸上。终于惊哭了女婴,她尖利的哭声叫他愈发心烦意乱。
他没说什么,转身走出去,在弄堂里焦躁地抓着头皮,发出狂暴的吼叫。
雪桂颤抖地将纸单拾起来一看,发现是医院的化验单,上面赫然写着“弱精症”。她脑中“嗡”地一声,电闪雷鸣。
自从虞晨玉记事起,父母的争吵就没有休止过,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无论在家里还是在田间,他们总是会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得面红耳赤,最终都会演变为“原则”上的争斗。
一旦战争激发,她就成了自由主义者,无人监管,无人问津,仿若一下子成了孤儿,在家乡流浪。又一次她记得父母吵得很凶,爸爸一气之下彻夜不归,妈妈伤心欲绝,却也放心不下,半夜出去找,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结果她饿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实在饿得不行,跑到田间去捉泥鳅,可手脚笨拙的她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也一无所获。
她无助地在田间大声哭泣,回应她的只有聒噪的蝉鸣,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她欣喜若狂,赶紧伸手去捉,可那泥鳅灵活得紧,见她过来,赶紧往前游去,她便晕晕乎乎地跟在后面追,一直追到一片树荫下,冒失的她却一头撞在别人身上。
那人吃痛地呻吟了一声,装出一脸受伤的痛苦表情,倒地不起,她被吓坏了,又开始哇哇大哭起来。听见她哭,那人惊得赶紧一股脑从地上坐起来,慌忙解释道歉,说他当时看她这么小一个人在田里捉泥鳅挺可怜的,可又不想把一上午辛辛苦苦捉来的泥鳅就这么轻易送人,于是就捉条大的绑在鱼线上逗她一番,没想到她还那么容易上当。
说着说着她就不哭了,反而笑了起来,他呆呆地看着她,心里一时慌了起来,不知怎地立时一脸通红。
他慌忙移开视线,说话都有点不自然起来,“我这儿有一大桶泥鳅呢,我们俩儿一起吃吧。”
那个午后一直是她记忆中最温暖的时候,两人在田垄间生了火,泥鳅连剖都没剖,便用铁丝穿了在火上烤着,空气中飘着香味,她流着哈喇子,不等泥鳅烤熟便狼吞虎咽起来,结果嘴上烫了好几个泡,倒把他给吓着了,一边给她烤泥鳅,还一边帮她将烤好的泥鳅吹凉。
记忆中他是那么温暖,一如那个午后的阳光,带着麦子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