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不多了,清初和穆子雨,穆子辰带了几个人,就上路了。
皇上派了一支船队送他们过去,这些人也是海上经验比较丰富的人,因为要到达忘忧岛,必须要经过一片海域。而很多的渔民,就是在这片海域里遭到了意外的。大家的心里都很明白,这一次的旅程,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是未知的。
在颠簸的海上,清初的脑海里闪现出好多和风昊天在一起的情景。
那个时候,风昊天搂着她在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真希望我们有一天可以闲下来,我会带你坐着小船,到海上去玩。在广阔的海域里面,天地之间,只有你和我,我们两个会有多快乐。或许,还有我们的孩子,如果有那样的日子,就算是不做这皇帝又何妨。”
清初在一片混乱的奔行中,断断续续想起这些事,渐渐便觉得遥远了。
到了后来,这些闪回的思绪也很少了。渐渐地,她好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东奔西跑不辨方向,最后也没了方向,甚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跑了多久,一开始她好像跑进了某处山中,在那里养了几天伤,伤还没好,某夜听见嘈嘈切切的人声,突然便觉得不安,跳起来便又跑走。
她出来时身上没钱,闻见瓜田菜地的味道便窜进去,摘瓜掰玉米,一路将西瓜嘭嘭嘭的拍过去,保准还能挑个好瓜。
掰玉米她很贪,熊瞎子似的一掰一大堆夹在腋窝下,但是只顺着一棵拔,绝不真像熊瞎子一样掰不了多少玉米却将整片地糟蹋。
玉米有的还在灌浆,不太熟,啃起来乳白的浆汁顺着嘴角流,滋味涩涩,那种涩涩的味道感觉有些熟悉,她停住,抓着玉米仰首向天,想了半天想不起来什么,摸出一颗药吃下去,药不多了,她得省着吃。
吃完之后又想,很久之后隐约间听见有人对她说:
“世人苦苦执念于得到,为此一路奔前,其实得到就在近处。”
这话对啊,她击节赞赏,继续啃玉米,啃完也便忘记了。
啃腻了玉米,她想吃肉,过山时便打猎,一山的野兽给她惊得狼奔豕突,不过有时候是她狼奔豕突——她会在猎兽时突然头痛发作,那时她便捂着屁股撒腿就跑,经常还被野猪啊狼啊追得上蹿下跳,最危险的一次追掉下了山崖,她挂在山崖上的树上美美睡了一觉,醒来时头不痛了,听见有人问她:“睡饱了?”
睡饱了,她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
那谁又对她说:“怎么瘦了这么多?”
是啊,她摸摸脸,好像是瘦了?想到这里她很不满,一个箭步跳上崖,将守在崖边不走还想吃她的野猪给吃了,一个人啃了一条后腿。
野兽吃腻了她想吃炒菜,路过市阜时便仔细闻,谁家菜香浓郁便闯进去,大马金刀坐下来便吃,吃完一抹嘴,在人家堂下石板地拍一掌按个手印,准备将来还钱。
至于钱哪来,她没想过,总觉得凭她这么聪明,迟早会有的。
她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好像心里有两个希望,好像两个希望是冲突的?哎呀怎么那么麻烦?那就走吧。
走。
路越走越远,越走越宽阔,越走人越少。
空气越来越湿润,风越来越大,风里腥咸气息越来越重。
突然清初仰起头,嗅着那湿润明亮的风,这里的太阳光特别温暖柔和,这里的空气特别开阔爽净,她听见风里有个声音悠悠道:“清初,什么时候我们前进的方向,可以一致?”
好像是风昊天的声音,她好想抓住那个声音的主人,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想抓住他。
身边有人经过的声音,这里似乎所有人都很忙碌,只有她一人怔怔的站在那里,听见浪涛的声音,一波波的传过来。
海。
这是海边。
那些腥咸烘热的气息,是海的气息。
“要想去忘忧岛,就要经过死亡海域。”有个声音在她耳侧清晰的说话,死亡海域,怎么会这么熟悉,清初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在一本古书里看见过死亡海域的说法,那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域,很容易迷路。那里风浪很大,没有人会平安从那里回来。
清初突然醒了过来,望了望四周,他们已经到了海上的中央,远离海岸的地方了。
“穆子雨,穆子辰,我们到了哪里了,还有,我睡了多久了。”
穆子雨走了过来:“你睡了整整两天了,看来这一段时间你真的折腾得太累了。我们已经来到了海域中间了,快要到忘忧岛了。”
突然,穆子辰有些兴奋得看着前方。
“你们看,那里就是岸了,那里还有好多人呢。”
他们站起来一看,果然,穆子辰手指着的方向那里,有一群人站在码头。
清初很开心:“太好了,终于到了,难道这就是忘忧岛吗?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啊,很普通的一个岛屿啊。”
可是还没有高兴完,船队的船长就过来了,表情怪异地看着他们:“王爷,王妃,这一切实在是怪异啊,昨夜我们任船只行驶了一个晚上,结果船只没有按照帆的方向到我们要去的地方,而是来到了这个我们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我驾船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这个地方还有人的,实在是怪异啊。”
船靠岸了,清初看了看他们严肃的表情,噗嗤一声就笑了。
“既然都来了,说不定有什么新的发现呢,我们下船吧。”
突然穆子雨指着岸上:“你们看。”
只见一个破破烂烂的小乞丐,睁一双微红的眼,傻傻站在海岸边忙碌的人群中,却在仰首向天明朗的笑。
那笑容旷朗明净,高贵舒爽,和这海边的蓝天和风一般让人向往。
这笑容出现在一个衣衫褴褛还带着伤的小乞丐身上实在古怪,于是立即有人看不顺眼了,有人大步过来,将小乞丐重重一搡。
“石头似的杵这里碍事!滚开!”
他没搡动。
那人看似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他用了十分力气也没能动得人家一分。
相反,那人突然侧过头来,用微红的,聚焦明显不对劲的眼光对他“看”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他本来准备了一肚皮的污言秽语要骂,突然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了。
只觉得那样的目光,刚才还想起什么微微笑、温软阔大的目光,突然变得坚硬森冷,一把利刃般“啪”的甩下来,撞上了便是一道直划入心的火痕。
他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神这般锋利,在地狱烈火之中千遍万遍淬炼过一般的,黑暗之中闪耀着火红的烈光。
那还是一个瞎子的眼神!
海边码头之上的混混,走南闯北三教九流常打交道,一向有几分识人之明,看见这样的目光立即心生警惕赶紧后退,然而已经迟了。
那人轻轻松松手一伸,一伸手便揪住了他,抓在手中胡乱一拨弄,他只听见自己全身骨头都吱吱嘎嘎一阵乱响,随即那人一撒手,随随便便一扔。
“噗通。”
肥胖的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球般的弧线,落入十丈外的海中。
这一声惊得码头上的人都停下手来,这里本就各自有势力划分,穆子辰这一扔,码头老大以为对头来找场子抢地盘,头一甩,一群青皮混混围了上来
围上来却又不敢动手,毕竟刚才穆子辰一手太惊人,只敢围着远远观望犹豫着。
清初的肚子却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然后就捂着肚子晕厥了过去。
清初醒过来时,感觉到四面似乎黑了,空间似乎十分阔大,身下有什么悠悠的晃,以一种有节奏的韵律。
海潮声一阵阵的传来,涤荡辽远,空明如洗,她坐起身,听着近在耳侧的海浪声,知道现在已经身在海上。
身下是简单的床褥,四周堆着些杂乱的缆绳水桶等物,似乎是船上什么杂物间,门开着,海风猛烈。
有脚步声过来,递过一碗水,在她身侧坐下来,只见那人大口咕咚咕咚的喝水,又奇怪的问她:“你怎么不喝啊?不是睡醒了的人都想喝水吗?”
清初“哦”一声,认真的在想为什么自己似乎没有拿到水就立即喝的习惯,又在想身边这个少年爽朗粗莽的感觉很亲切,仿佛以前遇见过这样的人,不过这点小事不值得找药吃,运气好自己会突然想起来的。
她慢慢喝水,却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双眸子久久落在她身上,立即转头。
那目光立即跳开,淡红的光影里一道黑影不自在的动了动,船帮上传来“磕磕”的磕烟锅子的声音。
身侧少年也回头看了下,解释道:“啊,那是马老爹,我的本家大叔,这船他做主,人很好呢。”
他悄悄凑过来,对孟扶摇咬耳朵,“本来马老爹不想带你上船的……嗯……你要听话些,不要触怒他。”
清初是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的,嗯了一声问:“我这次睡了几天?”
“三天!”少年拍她肩膀,“你真能睡,这一觉醒来,咱们已经到了海中央了。”
“什么?海中央?我们又来到海上了吗?”
“是啊,和你们一起来的两个人说,你们要去忘忧岛啊。其实啊,我们本不想去的,可是你们给的银子又多,而那船队的船长又和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所以我们才愿意送你们去那里的。那两个有钱的公子,随着那船长走另外一条路去忘忧岛了。因为那条路凶险非常,但是比较近,听说那么有急事,所以他们把你托付给我们,我们是顺便捎你过去的,我们要去打渔。”
他在孟扶摇身侧躺下去,道:“睡吧,咱们要赶着到沙岛附近,那里的白鱼鱼汛快要到了,好好捞上一笔,接下来一年就可以躺在甲板上晒肚皮了。”
他翻个身,四仰八叉的躺着,又咕哝道:“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分一杯羹,那边的商船很多的,有时会顺便也捞上一把,不过好在那条线海盗们很少去……咦你怎么不睡?”
清初怔怔“看”着他,道:“喂,你怎么睡这里?”
“我当然睡这里啊,这就是我睡的地方啊。”
“马老爹不是你本家大叔吗?你怎么睡杂物间?”
少年静默了下来,半晌声音黯淡的道:“我爹死的早……马老爹要关照的人很多的……”半晌又振作起精神,笑道:“马老爹已经对我很好了!最起码我能上船,挣钱回去养我娘。”
清初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心里不由得对他有了一些好感,真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
又似乎听见海风中有人在唱:“……漠漠长野,浩浩江洋,吾儿去矣,不知何方……苍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儿未归,不知其期……”
身侧少年已经睡熟,打着呼噜,清初躺下来,在船板的摇晃中枕着头想心事,这样的场景似乎也有些熟悉,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个人,睡在她身边,在水上风中,轻言细语的调笑。
“清初……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吧……”
唔,从这句话听来,此人多半是个风流情种。
马老爹的船上,有个叫做傻阿三的船夫。
说他是船夫也不准确,这人不会船上一切活计,甚至还是个半瞎,基本是个废物,唯一的作用便是撒网网重了他可以帮忙提一把,力气大得惊人。
船上是不养废物的,但这是在海中央,难道还把他扔下海?再说船夫们看着那少年常常沉默着抱膝坐在船头,脸向着海的另一边,那一刻神情看起来很遥远,有人试图取笑,但是那淡红的眼神转过来,所有人立即失声。
不能惹,又讨厌,便有意无意的排挤他,给他住最差的船角落,吃剩下的饭菜,天气渐渐寒凉,也不派给他被子,不过那傻阿三好像对这些都不太在意,没被子盖就不睡觉,船上的人起夜,很多次都看见那少年盘膝而坐,不知道在干什么。
救下傻阿三的少年小虎也很受牵累,经常陪着傻子吃剩菜,众人嘲笑傻子的时候,只有他护着,清初有次在船头吹风,听见底下船舱马老爹教训小虎:“离那个傻子远一点!”
阿虎抗辩:“他人很好!”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见多识广的马老爹重重磕烟袋,“而是那人来历不明,而且你注意过没有,那人明显不是平常出身,就连一个喝水的姿势,都和咱们不同!要是什么大户人家被追杀的子弟或是更高等级的涉及斗争的官儿之类,你我都迟不了兜着走!”
“大户人家子弟?官儿?”小虎笑,“叔你说前面一个也罢了,后面一个可就笑话了,他才多大,当官?”
清初爬上高高的桅杆,在风帆的顶端遥遥而望,她不知道该望哪个方向,正如她不知道她遗失了怎样重要的东西,那东西那般重要,以至于一旦失去,她时时觉得心中空了一块,再被揉了盐味的海风一灌,火辣辣的疼痛。
那样的疼痛里突然便觉得寂寞,如这潮水生灭不休涤荡而来,敲击着静夜里失落的心房,将酸涩的情绪涨满。
依稀之中听见他说:
“清初,勇者不畏哭。”
是的,勇者不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