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清晨,正在睡梦中的卜荒等十几名服刑人员被一阵急促的哨子声惊醒,随之,监舍里的电灯也瞬间亮了起来。卜荒急忙用手遮住刺眼的灯光,眯着双眼看看窗外乌黑的夜空,听着由远及近传来的震天雷般的“一二一,一二一”的号子声,再看看周围其他服刑人员和他一样一脸的惊讶,心里有点恐慌的想:什么情况?
卜荒他们住的这个监舍共有24张高低床,却只住了卜荒他们这些昨天刚刚入监的16名服刑人员。
很长时间以后卜荒才知道,其实,监狱的监舍非常紧张,由于人多房少,有些监舍甚至违反了监狱在监舍住宿人数方面的规定,加了很多床铺。在这样的情况下,之所以让他们16个人单独住并把他们安排在这个可以容纳24个人的监舍,是监狱内部对待新入监罪犯的不成文的规定之一。这样做的目的,一是杜绝“新犯人”与“老犯人”接触,防止老犯人把监狱里不应该告诉别人的东西透露给这些新犯,从而让新犯人学会“对付”监狱民警的方法,为监狱的教育改造工作增加难度;二是防止这些新犯人把监狱外不该让老犯人知道的消息透露给这些老犯人,致使老犯人已经稳定的改造情绪出现波动。按照监狱的“行话”叫做“隔离消毒”。
但无论监狱民警如何考虑,卜荒昨天晚上还是睡得很香。虽然是监狱,但如果与看守所相比较,条件还是好了很多。在看守所,所有的犯罪嫌疑人睡得都是我国北方地区特有的那种大通铺,一个不到20米的通铺上要睡20个人,无论春夏秋冬,大多数时间他们几乎都是侧立着身子睡觉,只有在偶尔出现有人走、没人来的时候,才能把自己“放平了”睡一觉,而且,能享受这一待遇的,大都是那些监舍里的“老大”,一般人不可能有如此的福分。
而监狱就不一样了。昨天晚饭过后,唐警官带着卜荒他们在库房里领了被褥。当把这些行李拿到手的时候,卜荒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床单是洁白的,白的甚至有些刺眼。从折叠的痕迹来看,是全新的,没人用过。而被褥,则是部队上解放军战士使用的那种军绿色,虽然不是很厚,但柔软、方正,让人看了就感觉到舒服。特别是监舍里的床,虽然是高低床,且有些锈迹斑斑的陈旧,但毕竟是一人一床,比看守所的大通铺不知好了多少倍。
所以,尽管入监第一天的紧张情绪还没有平息,虽然这一天的各种经历让他感到压抑和恐慌,但一旦头挨上枕头,卜荒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直到急促的哨声和刺眼的灯光突然亮起,他都才意犹未尽的睁开迷瞪着的双眼。
“赶快起床出早操,你们有10分钟的时间穿衣服、叠被子、收拾内务。十分钟后到操场集合,超过了时间就是违反监规监纪,后果自负,快!”正在卜荒等十几人迷迷糊糊的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四名身穿黄马甲的管事犯冲进了监舍,对着正在床上发呆的卜荒们吼道。
还好。经过一阵顾头不顾尾的忙活之后,卜荒他们十几人还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在一名黄马甲的带领下,跑步来到了操场。而此时,手提警棍、一脸严肃的唐警官已经站在了操场上。
揉了揉由于太过匆忙而没有洗掉的眼角上的眼屎,卜荒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天空。也许是昨天晚上雨雪交加的缘故吧,站在操场上的卜荒感觉到了丝丝凉意。由于天空还没有完全放亮,此时的天空也是半明的,属于蒙蒙亮的那种。可在卜荒眼里,这种景色不似日光朗照时略显明亮,也不似阴云压境时太过压抑,颇有增一分显白、减一分显暗的味道......
想到这里,卜荒习惯性的微笑了一下,然后轻轻的摇摇头,心里在想:在这种情况下,你竟然还有心思欣赏美景这种奢侈的东西,卜荒啊,你太不要脸了!
“今天你们是第一天出操跑步,我就不像对待老犯人似的那么严格了。出操、跑步的规矩在接下来的入监教育中会学到。今天,你们只管排好队,喊着口号跑就是了。现在开始,20圈!”站在队伍的前头,唐警官威严的训完话,然后向站在一边的黄马甲挥挥手。
“全体都有,跑步走!”黄马甲下达口令后,开始带着卜荒他们绕着监狱的院子跑步。
对于出操跑步,卜荒并不陌生。在担任市规划国土局副局长的时候,单位每年都要组织一个星期的军训,对于军队的生活规律他也略知一二。但从“犯事”被捕进了看守所到昨天被送来监狱接受改造,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卜荒再也没有跑过步。
看守所是个封闭的场所,作为犯罪嫌疑人,他们被关在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房子里,吃喝拉撒睡离不开这间房子。每天唯一期盼的就是看守所组织的“放风”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他们可以散散步,看看天,虽然那个与监舍紧密相连的放风场所院墙高的吓人,场地也仅仅十几平方米,但毕竟抬头可以看天,低头可以看地,嘴巴可以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
但看守所内绝对封闭的环境、缺少锻炼的氛围以及聊以维持生命的伙食标准,还是让这些在看守所内关押了较长时间的犯罪嫌疑人的身体素质下降了不少。这不,原来在社会上锻炼身体或参加军训时一口气可以跑几公里的卜荒,一圈还没跑完,就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目测了一下监狱大院的环境,在单位有“眼睛可以当尺子用”之称的卜荒心里清楚,围着这个院子跑一圈应该在5000米左右,如果按照唐警官的规定跑20圈的话就是10000米。10公里啊,这么大的量,包括自己在内,有多少人能撑得下来?卜荒一边跟着队伍跑,心里一边嘀咕。
正在卜荒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队伍后面传来“噗通”一声闷响。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见昨天检查他们行李的那个黄马甲管事犯林正疆一溜小跑跑到正在喊口令的唐警官面前:“报告唐警官,一个新犯突然晕倒了!”。
“叫什么名字?什么原因?”唐警官问道。
“他叫高风,他对我说他有严重的糖尿病和心脏病,可能是太累,犯病了。”林正疆回答道。
“卜荒,出列!”唐警官思忖片刻,对着正在跑步的队伍叫道。
正在跑步的卜荒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但他没有理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在人生地不熟的监狱,谁会叫他卜荒的名字?
“卜荒,出列,唐警官在叫你,你耳朵聋了吗?”见卜荒没有反应,林正疆对着越跑越远的队伍吼叫道。
卜荒一愣,立即停下脚步,略一迟疑后,跑步来到唐警官面前。
“报告唐警官,服刑人员卜荒来到,请您指示”卜荒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唐警官报告。
“卜荒,在看守所的时候,你和那个高风在一个监舍吗?”看着卜荒大汗淋漓的样子,唐警官皱着眉头问道。
“是的,唐警官”
“他有糖尿病和心脏病吗?”
“是的,唐警官。在看守所的时候,他家里经常给他送治疗这两种病的药,看守所的警官还告诉我们要留意他的状况,情况不对立即报告”卜荒看看唐警官,一头雾水的回答道。
“林正疆、卜荒,跟我走!”听完卜荒的报告,唐警官转身向队伍的后面走去,边走边对卜荒和林正疆命令道。
卜荒愣在原地,见唐警官走出了好几步还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林正疆用劲拽了他的衣角并向他使了个往前跑的眼神,他才恍如梦境初醒似的,和林正疆一道,跟在唐警官身后往前走。
在监舍的门口,他们看见了瘫坐在地上的高风。脸色苍白,汗如雨下,拿着眼镜的手瑟瑟发抖。
见唐警官过来,一名负责看护高风的黄马甲立即跑到远处拿来一把椅子,放在唐警官面前。
坐在椅子上,唐警官放下手中的警棍,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而站立在身后的林正疆赶紧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给唐警官点上。默默的看了高风近五分钟的时间,他才慢悠悠的问高风:
“你叫高风?”
“是!”见唐警官来了,高风想赶紧起身站起来。但试了几次,还是没有如愿。最后,还是在那名管事犯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身子,弯着腰回答道。
“犯的什么罪?”
“职务,职务,职务侵占罪”不知是身体虚弱,还是不好意思,高风结结巴巴的回答着唐警官的话。
“侵占了国家多少钱?”唐警官一边漫不经心的弹着手中的烟灰,一边问高风。
“判决书上说我利用贪职务侵占了国家30万元,我......”
“判决书上说的?难道你没有侵占这么多?法院冤枉你了?这就是你不认罪悔罪的表现,应该严厉打击!让你服刑改造,你说你有这病那病,把国家的钱装进你的钱包的时候怎么那么从容?你怎么不犯病?赶紧起来给我跑步,就是让别人扶着也要给我跑完20圈,否则,禁闭室伺候!”刚刚还和风细雨的唐警官突然霍的一声站起身来,扔掉手中的烟头,怒气冲冲的对着高风怒斥道。
“林正疆、卜荒!”唐警官一边往正在跑步的队伍走,一边叫着身后的林正疆、卜荒。
“到!”卜荒这次学乖了,听到唐警官叫他,赶紧回应。
“你们两个在旁边看着他,实在不行,就是扶着他也要跑完20圈!还怪事情了!”。显然,唐警官有些生气了。
等跑步的队伍跑到身边,卜荒和林正疆一边一个,搀扶着高风跟在队伍的最后,一摇三晃的慢跑起来。但只是一小会儿的时间,他们就被队伍远远地甩在后面,就像战场上撤退下来的伤病,一瘸一拐,东倒西歪,那场面滑稽的让人发笑。
还没有跑几圈,高风已经不行了。半个身子整个压在卜荒的身上,脸色更苍白,连嘴唇都开始发紫。见情况不妙,林正疆赶紧放下高风,一溜小跑的跑到唐警官身边报告。得到唐警官的允许后,他和卜荒一道,将高风送进了监狱大门旁边的医务室内。
监狱的医务室很小,就像七、八十年代中国农村的小诊所。器械简单,药架上摆放的药品也都是些治疗普通常见病的药物。
值班的医生是个身穿警服的中年警官。见卜荒他们进来,不慌不忙的放下手中的手机,然后吩咐卜荒他们将高风放到床上,问了一下高风的情况,象征性的把了把脉,然后,支上输液器,开始为高风输液。
这时,唐警官走了进来。先是跟值班医生低声交流了一下高风的病情,然后吩咐卜荒和林正疆:你们两个就不要出早操了,在这里看着高风输液,不要出事。
看着唐警官远去的背影,林正疆松了一口气。趁着值班医生上厕所的机会悄声对卜荒说:“卜荒,咱这是托高风的福了,要不然这一次早操跑下来还不把人累坏了?特别是你,在看守所呆的时间太长了,身子虚,要是把这10000米跑完,你不吐血也地累死。哎,还真的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有福气的,入监第二天就能碰上这样的好事,这是个好兆头啊!凭我老人家的智慧,我敢断言,你在监狱肯定大有前途!你信不信?”
卜荒看看满嘴冒着唾沫星子的林正疆没有说话,只是习惯性的微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心里想:说这种屁话。都坐监狱了,还谈什么前途,简直是厚颜无耻!
转身看看脸色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痛苦的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高风,一股发自内心的凄凉涌上心头。
对于高风,他太了解不过了。因为他和高风是同一天被关进看守所、住同一间监舍、同一天被法院宣判,而且同一天、坐同一台车被送往海福监狱服刑改造的。特别是在看守所那会儿,两个人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和卜荒一样,高风也是蓝海市人。不同的是,高风是土生土长的蓝海人,而卜荒则是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蓝海来工作的。犯罪之前,毕业于上海财经大学、刚刚32岁的高风是人民银行蓝海支行外汇管理处的一名干部,由于学历高、脑瓜灵、勤奋敬业,在单位内部享有较高的声誉并作为银行的储备干部重点培养。
没想到,一个特殊的嗜好毁掉了高风本来光明的前途。原来,不喝酒、不吸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高风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就是买彩票,并且在一个号上跟了十几年。不但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工资和储蓄,而且负债累累。但巨大的付出并没有得到高风想要的结果。十几年下来,除中了几次小奖之外,没有任何收获,有的只是一身的债务。
有一天,曾经借给他15万元钱的朋友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家里急需用钱,希望高风尽快把借他的钱还给他。在朋友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之下,走投无路的高风把手伸向了自己管辖的银行国库,悄无声息的从银行的账上划出了30万元,将其中的15万元还给了朋友,用另外15万继续他的彩票“事业”。
六个月过后,高风花光了所有的钱,彩票却连一次5元的奖励也没有得到。但动用的银行的钱却在一次例行的业务检查中被上级纪检部门发觉。当天晚上,正在家里守着电脑,等着摇号开奖的高风被检察机关带走,并在一年之后被判刑10年。
那个时候,年纪轻轻的高风就被医院查出犯有比较严重的糖尿病和心脏病。在看守所关押期间,高风的家人经常给他往看守所送相关的药品。对于这个情况,与高风同在一个监舍关押且关系较好的卜荒很清楚。
“如此的身体素质却要面对如此艰苦的生活环境。高风啊,你能活着出去吗?”想到这里,卜荒用手轻轻的摸了一下高风的脸颊,伤心的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唐警官突然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高风,又看看站的笔直的林正疆和卜荒,然后说:“林正疆留下继续看护高风,卜荒你跟我走,监区长要找你谈话!”。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听唐警官说监区长要找他谈话,卜荒顿时慌了手脚,头上的汗立刻渗满了额头。然后,求援似的看看林正疆。见林正疆一耸肩、一摇头的怪样子,他无奈的摇摇头,然后赶紧跟着唐警官走出医务室。
在去往监区长办公室的路上,卜荒的心里七上八下,想不出个所以然。监区长为什么叫他?难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没有啊!
“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进监狱已经是人生中最最倒霉的事情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倒霉的?”卜荒一边走,一边想。
“报告唐警官,我想冒昧的问一下,监区长叫我干什么?”思前想后,卜荒心里还是没底,壮了壮胆,小声问走在他后面的唐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