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戴上手铐脚镣,穿上黄色的囚服马甲,卜荒和十几名即将押送监狱服刑改造的服刑人员一起,被荷枪持弹的武警押上了停在看守所门外的警车。从今天开始,39岁的卜荒从一名法律意义上的“犯罪嫌疑人”正式转正为“服刑人员”,被押送到几百公里之外的海福监狱服刑改造。在那个生死未知的地方,他要度过13年的光阴,要用156个月、4680天、112320小时的大好时光为他一时冲动而犯下的罪行买单。
临登上警车的那一刻,卜荒没有像其他犯人那样左顾右盼的看周围的风景,而是回头看了看这个羁押了自己一年六个月的看守所。
2008年,在卜荒在过完38岁生日的第二天,在办公室被检察院反渎职贿赂局的办案人员“请走”。三天后,他就被送到这个位于郊区的市看守所,在这里一呆就是一年半。从市规划国土局副局长到“犯罪嫌疑人”,身份上的巨大落差一度让桀骜不逊、我行我素、从不轻易在人前低头认错的他几乎崩溃。一波接着一波的提审,一次又一次的质问,面对以往曾经在一起喝酒聊天、多次结伴唱歌跳舞、见面称兄道弟的警官、检察官、法官们,看着他们眼光中流露出来的那种鄙夷、藐视以及些许怜悯的目光,听着他们近乎呵斥的讯问,卜荒第一次深刻认识到了“虎落平川被犬欺”和“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有几次被提审的时候,若不是自己的双手被手铐牢牢的铐在椅子的扶手上不能动弹,被屈辱和气愤激怒了的他真想冲上前去,对着对面提审他的那些曾经的“哥们儿”们破口大骂甚至在他们那副一本正经的脸上狠狠的扇上几巴掌:在我没有“犯事”之前,你们吃我、喝我、求我办事的时候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
“卜大局长,在想什么呢?是觉得我们看守所的生活太好舍不得走,还是担心到监狱受罪不敢去?”正在卜荒默默的想着心事的时候,站在警车旁清点人数的看守所所长张利看着卜荒,不阴不阳的说道。
看到张利,卜荒心里的怒火再次被点了起来。
在他没有犯事之前,就是这个身材短胖、五官不正的张利,为了给小姨子办一块临时用地盖房子,三番五次的去办公室找他,那种低三下四、卑躬屈漆的样子,卜荒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地给他批了,事给他办了,张利请卜荒吃了一顿饭,并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兄弟我帮忙,你只要咳嗽一声就行了,只要不是要命,我一定会办!”。记得当时卜荒还跟他开玩笑:“兄弟,找谁也不能找你啊。你一个看守所所长,到了找你帮忙的时候我就玩蛋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在卜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辈子还要求张利帮忙的时候,上帝却给了张利一个报答他的机会。
在卜荒被带到看守所的那一天晚上,得到消息的张利将卜荒从监舍带到自己的办公室。一番痛彻心扉的同情和安慰之后,他通知食堂炒了几个好菜,让三天没有见过荤腥的卜荒好好的过了把嘴瘾。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长时间,卜荒的犯罪事实得以确认,判刑板上钉钉。得知这一消息的张利对待卜荒的态度立即来了个360度大转弯,再也不愿意接近卜荒。有一天,正趴在监舍的门上透过钢筋焊制的小窗户发呆的卜荒看到了正在此路过的张利,便悄悄的把张利叫到门口:看守所戒烟,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吸烟了,能不能把他提出监舍,找个地方让他好好过个烟瘾?
听完卜荒的话,张利左顾右盼的看了一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悄无声息的走了。卜荒当时想的是旁边有人,张利不方便,肯定会找个机会满足他的。但未成想,从那天开始到今天他要离开看守所,卜荒再也没有见过张利,在张利那里求支烟抽的愿望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没能得以实现。一想起这些,他的心里就拔凉拔凉的!
今天,在卜荒要离开看守所到监狱服刑的时候,张利却突然出现了。听着他那些不阴不阳的话语,看着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卜荒摇摇头:“张所长,再见,我在海福监狱等着你,你早晚也要去的!”。说完,把嘟嘟囔囔骂大街的张利甩在身后,转身上了警车。
警车发动了。在卜荒他们坐的警车前,是一溜排开的八两警用摩托车,八名特警鸣着警笛,成扇形排开在前面开道;而车后则是一辆满载武警的军用卡车,车上站着两排荷枪持弹的武警。看到眼前这种情形,跟他铐在一起的犯人李江悄悄的对卜荒说:“老卜,国家元首出访的时候,安保措施也不过如此吧?我是犯人,我骄傲!”看着李江恬不知耻的样子,卜荒无奈的摇摇头:“别想这些了,想一想能不能在监狱里活着走出来吧”。
李江刚想反驳,站在旁边的武警战士大声吼道:“老实点,都给我闭嘴!”。
卜荒看看李江,习惯性的摇了摇头,然后,眯着眼睛,透过警车窗帘之间的一条间隙看着窗外原本已经看腻了的风景。
刚刚进入十月份,当内地城市还是满目苍翠、百花盛开的时候,营海市——这个祖国最西部边陲的城市却有了些许冬天的光景。与内地城市相比,它像极了一个营养不良、未老先衰的中年人,内地人身强力壮,它却已入暮年。路边上的树秃了,草坪上的草黄了,就连平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像瞬间蒸发了一样,热闹、嘈杂的大街安静的有些荒凉。
看着窗外已经一年多没有看过的风景,卜荒的心里就像眼前的街景,凄凉的近乎伤悲,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从内心深处冲入头脑。
对于这座城市,卜荒熟悉的不能再熟悉。15年前,22岁的他在西安科技大学毕业,为了追随已经谈了四年的女朋友,他放弃了学校让他留校教学的大好机会,全然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毅然决然的来到了女朋友所在的营海市,从营海市政府办一名普普通通的秘书做起,一路跃升至肥的流油的市规划国土资源管理局副局长的位置。按照他当时的年龄、已有的职位和在官场上混迹多年所掌握的娴熟的为官之道,前途可以用无可限量来形容。那个时候,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卜荒是人人看好的营海市政坛未来的希望之星。
但是,世界上有些事情是说不明白的,特别是命运这个东西。好多人在鼓励自己或煽动别人的时候,常常很励志的说过这样一句话: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并非完全如此。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多半是不懂命运或者不知道自己命运所在的人。懂命运的人一般不轻易说出这样的话,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个东西决定一个东西时往往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所以命运的决定权在谁的手里要看我们人自身和环境两个要素
比如说卜荒。想当年,自己凭借着对爱情的忠贞,放弃了本已到手的优厚待遇,不顾父亲断绝父子关系的威逼,跟着女朋友来到了营海市。但万万没有想到,在他32岁、儿子已经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费了吃奶的劲才娶到手的妻子红杏出墙,跟一个比她大12岁的房地产富商勾搭成奸,义无反顾的跟他离了婚。婚姻破裂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自己如日中天的事业又一下子跌入谷底:两年前,一个来自河南周口的投资商要在营海市建设一个大型的加油站。但按照城市总体规划,这个商人选中的这个位置不适合建设加油站。为了得到这块风水宝地,那个河南上任找到了分管建设用地的市规划国土局副局长卜荒,并暗自送给了卜荒30万元“零花钱”。那个时候的卜荒正走在追逐第二段爱情的道路上,日常花费与日俱增。于是,平时办什么事都谨小慎微、考虑的周周全全的他,此时却毫不犹豫的接下了这笔钱。
未成想,事情刚刚过去一年的时间,那个河南商人因为用同样的手段拉拢腐蚀一名当地领导而锒铛入狱。在交代犯罪事实的时候,为了求得政府的宽大处理,搂草打兔子,“顺便”把送钱给卜荒的事情抖了出来。就这样,官途顺畅、前途无量、在诺大的营海市混的风风光光的他在办公室里被检察院反贪局的执法人员带走。十四年六个月的有期徒刑几乎给已经三十九岁的他划上一个凄惨的句号....
“嗨,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一想起这些,悔的肠子都要发青的卜荒气急败坏的用被铐子烤着的双手狠狠的砸向警车座椅的扶手。哪成想,卜荒这个无意识的举动竟然引来了站在车内走道上的武警。三个武警几乎同时冲到卜荒身旁,枪头一转,三支乌黑的枪口立马顶在了卜荒秃的发亮的脑门上:“你想干什么?老实一点!”。
卜荒这时是真的慌了。他赶紧低下了头,再也不敢出一点声,被极度惊恐挤压出来的汗水就像落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流个不停。
但是,此时的卜荒并没有想到也完全想不到,刚才的这一幕只是他十四年监狱生活的第一道“开胃菜”,更加恐怖甚至让他绝望到要死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