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无日月。
钰笙病弱的身子在这阴暗潮湿的环境不得好转,反而病情愈发恶劣,于是开始嗜睡。
白衣男子时常会来看他,给他捎些药物,但因环境原因,不见成效。
这日钰笙醒来时,刚巧看见白衣男子弯腰将瓷瓶放置在地。
钰笙看着他,忽然道:“我尚不知道你的名姓。”
白衣男子挑了块较干净的地方,从旁边拉了些稻草铺上,一撩衣摆陪着钰笙坐下了,道:“宋城。”
“宋城……”
钰笙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弯唇笑了。
白衣男子宋城侧头看着他,默然。
钰笙身子后倾靠在了墙壁上,双眼微阖。
一时无话。
半晌,宋城忽然道:“她病了。”
钰笙迷迷糊糊道:“谁?”
“……”
“梨织?”钰笙随口猜道。
“嗯。”
宋城应了一声。
钰笙猝然睁眼。
宋城安静地看着他,一双眼里无波无澜。
钰笙复又闭眼,道:“她给你输了多少灵力?”
宋城道:“不知。”
钰笙背靠着墙,自言自语般道:“我那父王不知要过多久才想得起他还有一个儿子被关在了牢狱里,允我出去。”
“她怎么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你能不能照顾她?”
宋城静静道:“不能。”
钰笙睁眼看他。宋城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
片刻,“我要去看她,”钰笙浅浅地笑了下,道:“我真不想感谢你。”
宋城也笑了,如冬雪春融般,道:“那便不必道谢。”
……
更深夜半,钰笙翻过了木窗。
他还是没走前门。
屋内的摆设和他前次来的时候并无差别,他走了几步,惊醒了榻边昏昏欲睡的侍女。
钰笙见那侍女抬头望来,如往常般对她露了个笑,道:“我来照顾。”
侍女默然看他一眼,起身低首告退。
榻上人睡得正熟,眉微微拧着,额角有一层薄薄的细汗。
钰笙抬袖想给她擦汗,手举到半空却又顿住。
最终只是落在她手腕上,为她探了探脉象。
半晌,钰笙瞧着人苍白的脸色,低低笑了一声。
手掌慢慢贴着她的掌心。
温度有些灼人。
钰笙压着眼底的神色,给她输送灵力。
她的灵力在当初救宋城的时候用了太多,现在必须补回来。
两刻钟后,钰笙收回了手。眼前有片刻的眩晕,他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梨织还在熟睡,眉眼却舒展开,脸色也有了两分血色。
钰笙仔细看了她两眼,转身走了出去,去喊她的侍女过来照料。
关上门转身,低眼瞧见一角白衣。
钰笙道:“怎么?”
宋城声音带了些焦灼的沙哑:“我妹妹撑不住了。”
钰笙面上无甚表情,问他:“鲛人泪?”
片刻沉默。
宋城无力地闭了闭眼,道:“是。”
如果说上元节时的交往是无意而为,那么后来的所有事情都是蓄意的。在此之上,生根发芽。
以梨织的性子,醒来后为了报恩,暴露身份是十分有可能的。而后来宋城能来到东海鲛人宫门口,亦证明了此点。
宋城因为听闻梨织与钰笙乃是兄妹这一钰笙胡乱编造之言而动了恻隐之心,未必不就是因为自己处境相似,而推己及人。
宋城看似卑劣,实则是个君子。
被梨织带回来那日,之所以给自己喂毒,不过是因为试探梨织罢了。
如若他在梨织心中的分量足够重,他还愿意勉力一试。
反之,他看不见希望,自是不会腆着脸耍诡计谋取鲛人泪。
钰笙早就知道了。
但情缚人成茧。他无能为力。
钰笙扯了扯唇,笑道:“别去问她要了。我给你吧。”
“你……”
宋城失神地凝着他。
鲛人泪,起死回生。虽称作泪,实则鲛人心头血所凝,珍稀异常。千百年来分外少见,因此对鲛人泪,众说纷纭。
一说,鲛人一生只能流三次泪,否则身死魂消,永不入轮回。
一说,鲛人因千年不曾流泪,早已忘却如何流泪。
更有一说,鲛人泪虽有损命之本源,却是要视鲛人本身修为而定的。
钰笙脸上挂着笑,用平淡的语气确认道。
“你不喜欢她。”
宋城默然颔首。
“我亦是鲛人。且她本就病重,你若再对她全盘托出,不知道会多伤她。还不如不要说。”
钰笙挑眼笑道。
宋城怔然立在原地。
钰笙摆手赶他:“你仵在这儿是要我当面哭给你看么?回避回避!”
于是宋城转身离开。
轻扬的雪白衣角在月下浅浅地镀了一层光,最终渐行渐远,模糊在远处。
钰笙转身回了屋。
在榻前寻了椅子坐下,瞧着人熟睡的轮廓轻声笑道:“你喜欢上了对你有恩的人。也是好的。”
“也是好的。”顿了顿,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他凝着人秀丽清妍的眉眼,一点一点俯下身。
唇覆在人的眉心,钰笙闭上眼,唇瓣开合间低低呢喃。
“梨织……”
倘若此时梨织睁眼,定能看见他眼里浓稠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
喉间涌上腥甜,钰笙仓皇起身,却还是在她眉心留下了一点殷红,艳丽灼目似朱砂一点。
钰笙又把血咽回。
瞧着那一点,怔了怔。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眼角挑起,唇边泛出许久不见的轻佻笑意。
“你……会等我吗?”
钰笙轻声问道。
“我……”
钰笙敛了笑意,终究欲语还休。
恍惚听闻一声低浅的叹息。
“罢了。”
钰笙转身离开。
眼角流出的殷红液体,将他风流多情的眼沾染得一片妖娆。
钰笙伸手抹去这色彩,指尖沾染的血迹渐渐僵硬,凝成了薄薄的泪滴状的固体。通体鲜红,却又澄澈明净,美轮美奂。
钰笙收起了这滴鲛人泪,关上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