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矿窑中一行人沉默地行走,被背上沉重的煤矿压得有些佝偻。
“啊!”一个瘦弱的女孩踉跄着摔倒,发出的尖叫成了划破这沉默背景的唯一声音。旁边的监工看见了,嘴角一耷拉,眉毛一挑,拎着鞭子就要上前。女孩看着监工一步步走来,恐惧极了,却实在没有力气在那么短时间内站起来,只把头埋在手臂下,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忽然她感觉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肩,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又放下她,让她可以站在地上。她回头,看见是走在她后面的伊蒂斯。伊蒂斯收回手,继续沉默地向前走,女孩见状也快走了几步,跟上队伍。
监工看见队伍恢复正常,停下脚步,他瞪了两人一眼,抖了抖鞭子,又走回之前站的地方。
“谢谢。”女孩低声说。
“唔,没事,凯茜。”伊蒂斯随便答了一声。伊蒂斯和凯茜今年不过十三四岁,一样瘦得皮包骨。但与寻常女孩不同的是,伊蒂斯力大无穷——像刚刚那样负着重物同时单手拎起一个人,对她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两人都在这里做工,因为同时被抓进来,又年纪相仿,算是这里最小的工人,因此时常在一起,互相帮衬。
一天劳作结束后,疲惫的工人们聚在大厅里吃饭。
所有人都是正常分量的食物,无论男女,只有伊蒂斯今天的晚饭是一小块硬面包,让人看了就觉得难以下咽。显然监工对她今天救了凯茜让她少挨一下鞭子不满,故意让她吃不饱。
凯茜觉得伊蒂斯似乎有些不对劲,最近她愈发沉默,有了越来越重的黑眼圈,情绪也少了起来。就像现在,显然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可她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一口一口地啃着手里的面包心思都不在眼前的事儿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凯茜实在感觉奇怪,手在伊蒂斯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你最近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她不过随便一问,谁知伊蒂斯像忽然惊醒,警惕地看向她,眼神有些尖锐。
凯茜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最近有点想家。”伊蒂斯反应了过来,回答道。
凯茜理解地点点头:“唉,我也是,我每天都在想家。在这里每天挨饿受冻挨打,刚来的时候我总觉得这里像个噩梦一样,时间久了竟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个梦还是家是个梦了……”
伊蒂斯的思绪随着凯茜的话飘到很远的地方。
家啊……嗯,她的确很想家,家也的确变成了梦。
在她小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女俩靠打猎为生。一年前她和父亲来城里卖货的时候父亲出了意外死去,从此她家只剩她一个人,然后被骗到这里做苦工。
树林里掩映着一个小木屋,不远处有溪水环绕,鸟儿在树上在阳光里啁啾,这就是她的家。
这样的景象已经在她的梦中一次次被描绘得越来越美了。
伊蒂斯望向周围,诺大的地方回荡着咀嚼声,偶尔有小声交谈。空气里充满了疲惫和无望,每个人都被一天的劳累压得无精打采。
她每天身处这个地方,仿佛看见自己在泥潭中缓缓陷落。
她的生活就是个泥潭,拽着她在无望中堕落。
一直到吃完晚饭回到睡觉的地方,凯茜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想家,伊蒂斯也陪着她说。
“能回家就好了,在我疼的时候冷的时候,让我躲一躲,让我躲一躲……”凯茜咕哝完这句,蜷了蜷身子,睡了过去。
伊蒂斯却忽然湿了眼眶。
太温暖了。
这样的想象太温暖了。
一直等到凯茜睡着好久,伊蒂斯仍然睁着眼。
周围只剩下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伊蒂斯轻巧地翻身下床,溜到屋子的一个角落,搬开挡住墙的椅子——墙角已经被凿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大小刚好可以供伊蒂斯这样营养不良的小孩爬过去,还没有被凿穿,但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凯茜发现了她最近的不对劲,她说她想家了不过是随口扯出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就在这里——她要逃走。
每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熟睡了以后,她就拿着一块尖锐的石头凿墙根。速度并不快,因为怕别人听到,她不能太用力。这里的人虽然命运一样悲惨,却也不是人人都一心。如果被发现有人逃跑,那么这一屋的人都会受到惩罚,管理者以此使工人们互相监督互相揭发,因此伊蒂斯不得不小心。
她十分庆幸大家每天都精疲力尽,几乎没人在半夜醒来。
伊蒂斯看着墙角最薄弱的部分,仿佛已经看到了当她终于敲开那个洞,从中倾泻的月光有多甜美。
墙被凿得已经非常薄,再使一点劲儿就可以打通。但她不想今天一鼓作气弄完,想留到明天,这样或许稳妥一点,这样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手因为激动抖得这么厉害。
她最近的确如凯茜发现的,变得沉默又没有情绪。那是因为她计划着这件事,像怀揣着珍宝一样怀揣着这个秘密,不敢露出一点端倪,生怕珍宝被觊觎被夺走。她不动声色,其实内心早已波涛汹涌几乎不能抑制。
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想要逃跑,却发现根本无计可施——到处都有监视的人,监工手里有皮鞭有火枪,任她力气再大也敌不过子弹。而在这待得久些她发现只要听话一点就不会挨打,运煤对她来说不算重活,饥饿忍忍就过去了,习惯了都没什么大不了。既然逃离无望,她也渐渐接受了。惯性让她安于现状,逃走的念头愈发淡薄了,甚至不再想起。
直到一个月前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的家。它隐藏在茂密的林间,在绿茵之上,蓝天之下。她和爸爸在屋子里剥兽皮,忽然听见屋外有嬉闹声,隐约还有人在叫她。
“那我出去玩了?”她询问爸爸。
“好。”爸爸点点头。
她立刻放下兽皮,撒欢儿蹦跳着出去找朋友们玩。那时正值夏天,有绵绵不绝的蝉噪,人经过的地方蝉就停止鸣叫。小小的她站在参天大树下,风吹过头顶绿得发亮的叶子,起起伏伏沙沙作响,她忽然想捉一只蝉,于是她就踩着树的各个突起部位攀援,爬了很高。
那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即使这是她第一次爬树她也无所畏惧。蝉到手后就爬下树,和伙伴们炫耀,又引得他们也争着上树。
不过是过去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却让她觉得透过冗长的时光看见最美好的景色。
她觉得她是饿醒的,醒来后在黑暗中感到寒气不断从破败的屋子角落袭来。梦里的微笑还残留在嘴角,她摸了一把脸,发现眼泪早已淌了满脸。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
她仿佛感到了来自过去的风拂过她的脸庞,穿过她的指间,带来熟悉的气息。纵使身处夜的最深处,她也感觉到有阳光洒在身上。
思绪飘到更远的地方,她听见自己的一声呼喊,于是伙伴们跟随着她爬山,她一声欢呼,他们已经站在了山巅。
在那山巅上她俯瞰到这无际的森林这小小的村庄,遥远的地方有片银蓝色,也许是海也许是湖,更远的地方还有更高的山峰。她一伸手,似乎可以触到天堂——她就像已经置身于这蓝天中。
她忽然想起了、想起了那一刻的念头——
终有一天要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看尽着整个世界。
回忆渐渐复苏,她在一片漆黑中无声地痛哭,愈发不可抑制。
怎么能忘记呢,那么多年自从那一刻起日日夜夜盘踞在她心上的梦啊。她不断描绘着、勾勒着这个梦,她觉得这一定就是她的宿命。
仿佛有什么东西重生,在她的胸腔里震荡,就快不能控制——
是她的渴望。
过去的时光中积累的渴望终于在这一刻爆发,纵使同时带来的还有痛苦她也不愿阻止它,只希望回想起更多、更多。
她一直没睁眼,却一夜无眠。
从那一晚开始,她决心一定要逃走。
纵使冒着死亡的危险,她也要得到自由。
她的名字是伊蒂斯,意为战斗。她必须反抗,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要通过战斗去获得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