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冬,一场特大暴风雪席卷了整个辽西地区,入眼之处,皆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此等雪景,有些闲钱的文人骚客,会叫上三两位好友,坐在庭院中,煮上一壶好酒,作诗赏梅。然而,对许多贫苦的老百姓来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却无疑是一场灾难。
大黑山深处,有一村庄,名曰斜塔村。
为什么叫斜塔村?
因为村里有一座据说建于辽代的砖塔,高约十米,分三级呈八角形状,塔身有砖刻佛像、花纹、狮子头等图案,精美无比,让游览至此的人们不由的赞叹一声古代建筑工匠高湛的技艺。
据村中老人一辈一辈的所传,原来这里没有人烟。后来从关里不少人闯关东,来到此处便定居下来,因塔而得名,叫宝塔村。
但那座砖塔不知从某一日起,地基一侧便沉了下去,使得佛塔西高东低呈倾倒状,看似摇摇欲坠十分危险。几百年来,无论风吹雨打还是战火天灾,这座砖塔始终屹立不倒。好像一个农家的汉子,虽然成年佝偻着脊背却总是满怀希望的活着。故此,村的名字也被改为斜塔村,传了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这场大雪让村里的人们都躲在家中猫冬取暖,足不出户。某个不起眼的家里,一大家人裹着一条破棉被蜷缩在炕上,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灶坑里还燃着几根半死不活的木头棒子。木头棒子似乎也知道这天气的寒冷,努力的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但这点温暖对抗如此严寒的天气简直是开玩笑一般。
“他爹,你...下炕...再添...两根柴火吧,你看铁蛋冻得直哆嗦。”一个年纪不大,声音却十分沙哑的妇人仿佛从嗓子挤出来一样,一顿一顿的低着头说道。
“败家的老娘们,你不知道现在什么天气,外面都是大烟泡子,这天能出去砍柴吗?家里就那么点柴火,烧完了咋办,把你们娘俩塞灶坑里烧了啊,败家娘们,一个个都不省心......”炕上的男人嘴里骂着,嘟囔着,最后还是下了炕。
在厨房里踅摸了好久,从能数得出来的柴火堆里抽一根木柴,动作是缓慢的,神圣的,手中拿得仿佛不是木柴,而是一件圣物。他猫下腰,紧了紧身上破烂的棉袄,蹲在灶坑前,咬了咬牙,不舍得把柴火塞进灶口。突然,好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快速地把柴火扔在残留的火苗上,然后飞快的转身跑回屋里,重新的爬上炕钻里棉被里。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刻,也许只有家人,才能让他感到那一丝丝暖意吧。
而村里大户李老抠家,则是另一番景象。李老抠家里烧起了暖炕,燃着了火盆,让厨娘弄了两三个拿手的“好菜”,烫了一壶小烧,美滋滋喝上一口还不忘了唱上两句二人传小帽来助兴。
李老抠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长脸小眼,小眼始终眯缝着却挡不住透射出一股精光。干瘦的身躯上套着一件藏蓝色的土布棉大褂,棉大卦外面又套着一件羊皮的袄。羊皮袄洗得很干净,但袄上一个烫漏的透明窟窿却遮挡不住里面露出的一块补丁。皮袄穿在身上咣当咣当的,就像死人出殡时打在前面的幡,晃啊晃的不停。
李老抠本名不叫李老抠,本名叫李有财,是村里的大户,从他爷爷的爷爷起就是村里的大户,至于为什么他叫李老抠,哎,还是不说了吧!你问他爹叫什么,他爹叫李进宝,外号,咳咳,李太抠,为啥叫李太抠?哎,这也还是不说了吧......
李老抠喝着喝着,吧唧吧唧嘴,看看桌面上的几个小菜,突然皱了皱眉头,把小酒盅往桌子一放,冲门口喊道“李猛,李猛,你快点给我滚进来”
“老爷,老爷,咋滴了?”李猛披着雪花从外面猛然冲出屋里,室外的寒风也随着他的到来而灌进屋里,刮得火盆里面的可怜小火苗忽煽忽煽的。
“你干哈啊,跑这么快,把火盆弄灭了咋办,你个瘪犊子玩意”李老抠不满的先看了看火盆里仅有的几块燃着的木炭,又斜着眼睛瞪了瞪李猛。
“呃,老爷,不是您让我快点滚进来么?”李猛有点委屈了,挺大的汉子瘪着嘴低声的说道。
“呵,这时候你到是挺听话,平时叫你都费老鼻子劲了,你哭丧着脸给谁看呢,你娘死了啊,你去问问厨房都给老爷我吃得啥玩意,一个肉菜都没有,肉都让你们给吞了啊,嘛楞滴。”李老抠指着桌面上的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炝萝卜皮,一盘苞米面窝窝头向李猛骂道。
“嘿嘿,老爷,俺娘两年前就死了。老爷啊,今天没到吃肉菜的时候啊,您不是规定了一个月只吃三回肉菜么?初一,十五,还有就是老太爷哪天想吃了,咱们才能开一回荤么?”李猛嬉皮笑脸的冲着李老抠说道,又掰了掰手指头,想想又说道“老爷,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老太爷那里更没有吩咐今天加菜啊,今天才初六。”
“哦”李老抠又吧唧吧唧嘴,站起身突然问李猛“你去老太爷那里去看看,老太爷今天吃啥,是不是想加个菜啥的”
“老爷”李猛说完脚下没动,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又马上说“老爷,老太爷那我早去看过了,今天老太爷非但没有加菜,比您还省呢,就一盘炝萝卜皮和窝头”
“哦,哎呀,我的爹啊,怎么能这么抠呢?不行,我这个当儿子的怎么能让我爹就吃一盘萝卜皮呢,太不孝了,太不孝了。哎,李猛,你说我这个当儿子是不是应该让我爹吃好点?”李老抠痛心疾首的顿顿脚,眼睛落下李猛身上,仿佛再说,小子,我很看好你哦!
李猛看到李老抠幽怨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心里不由想“这一家子一个比一个抠,您直接说想吃肉得了,问俺干啥。”
李猛深呼了一口气,猛然一挺身,又飞快的哈下了腰笑着对李老抠献媚道“老爷,身为人子,首当以孝为先,不是我李猛夸口,就咱们这斜塔村,我就没见过像老爷您这样的孝子,当得是惊天地而泣鬼神,谁敢说我们家老爷不孝.....”
“好了,好了”李老抠笑眼眯眯的打断了李猛的马屁,“我呢,这大雪号天的怎么能让俺爹吃不好呢,你告诉厨房,杀一只鸡给俺爹补补,不过,先送我这里来,我先替俺爹尝尝味,要是不好吃咋办,肉柴了,把俺爹牙咯了可不好。”
“老爷,没鸡”李猛小声的回答道。
“啥,没鸡?鸡呢?”李老抠瞪着眼睛问。
“老爷,咱家最后一只鸡让老太爷昨个吃啦。”李猛低着头,声音非常小心的回答。
“咝”李老抠听闻,倒吸一口凉气,摸了摸下巴的胡子,忍痛又问“那烀个肘子吧,我记得咱家大上个月还有个肘子来着”
“老爷,肘子初一的时候让小姐吃啦”李猛的头又低下来一点,声音仿佛掐着嗓子说出来一样。
“哎呀”李老抠手不由一阵哆嗦,不小心拽下一根胡子,不知道是下巴痛还是心里痛,反正......他很痛。他哆嗦着手,指着李猛,颤抖着说道“老太爷牙口好,我信,小姐今年才一岁,能把整个肘子吃啦,你白纸上坟——糊弄鬼呐?”
“老爷啊,小的不敢撒谎啊,我听俺婶身边的小红说,俺婶说啦,她多吃点多下点奶,小姐就能多吃点,她吃就等于小姐吃,小姐吃就等于她吃.....”李猛嘴里碎叨着说起了绕口令。
“闭嘴,那个啥,小姐吃就吃了吧,谁让俺好不容易才有个闺女呢,死丫头片子和她娘一样,能吃的货,总有一天把他老子吃穷喽。”李老抠念叨着,眨巴眨巴小眼睛,突然眼前一亮对李猛说“那啥,你去找村东头的赵虎子,就说老爷我今天想吃兔子肉,让他去山里打个兔子回来。至于拿啥换吗......”
李老抠摸摸大褂里的银元,那熟悉的质感让他特别舒服,抚摸了好久才把手从兜里依依不舍的拿开。钱肯定是不给滴,李老抠就用眼睛在屋子里踅摸上了,最后眼睛落在桌子上的一盘苞米面窝头上面。
他盯了窝头好久,直到李猛问到多少钱买的时候,他眼睛才费力的从窝头上离开,继而勃然大怒“混蛋,给啥钱,钱是大风刮来的啊,你有本事从外面刮给我一麻袋。他还欠我两块大洋没还呢,败家玩意,哝,把那盘窝头给他吧。”
说完,李老抠便转头去,身体一抽一抽的,不知道自己有多伤心,想吃个兔子容易吗?那可是粮食啊。
李猛咽了咽唾沫,飞速的把那盘窝头捧在胸前,转身就要离开,生怕老爷后悔,自己家老爷自己清楚,拿他粮食如同拿他命。李猛一边走一边想,盘里有五个窝头,自己是扣下两个好,还是扣下两个好呢?
正走着,忽然闻得身后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你给我回来”
李猛听得这熟悉的声音,猛然刹住脚步,机械地转过身,只见一道黑影直冲他而来。这一刻,似乎那黑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犹如哮天犬附体,伸着血红的舌头就咆哮而来。
李老抠后悔了,是的,他后悔了,他不是后悔自己想吃兔子肉,他是后悔不应该用五个窝头却换一只兔子。他决定,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果。他奔到李猛面前,在李猛目瞪口呆的状态下夺走了五个窝头的其中两个,并长叹一气说道“走吧,走吧,哎,我总是心太软啊”
李猛此刻已凌乱了,他又机械地转过身,投向了茫茫风雪,他嘴里一直嘀咕着“我是应该扣下一个好呢,还是扣下一个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