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按门铃,几乎把手指都快按肿了,也没有听到来开门的脚步声,门窗紧闭着,连窗帘都拉得一丝缝也不漏。他只得扬起手在铁门上拍了又拍,重重地,回响声在耳朵里,尤其是午后一片睡意弥漫的沉滞空气中,听起来格外粗鲁。
他心里正在想:难道阿周睡午觉睡得太死了?可是没道理孟沅也听不见呀——她不是从不睡午觉的吗?除非是两个人都不在,可这样的天气,加上脚伤,哪会有逛街的兴趣?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回医院覆诊去了。小丁有些懊恼自己的失策,过来之前,还是应该先打个电话问一声的。
正胡乱猜测着,里面的门就开了,小眉的头发有点蓬,乱烘烘地没打理,就这么毛糙堆着。隔了铁门,她正瞪了眼在瞧,到底是谁把铁门拍得那么震天响,见是小丁,两个人都呆了下,小眉忙开了铁门,一边把他往里面让,一边皱眉道:“你敲了有一阵了吧?邻居肯定以为拆楼的来了。”
客厅里闷热得很,密封的蒸笼一般,一丝风儿也不透,小眉关好两道门,就急着把他往房间里带,嘴上嚷道:“小卿,是小丁来了。”
房间里大开着冷气,里外一对比,这温差太过明显,立刻感觉遍体生凉;小丁前脚刚踏进房门,马上就称赞道:“好凉快,你们可真会享福,不必象我这样,大太阳底下还得奔波,劳碌命啊!”嘴上说着话,也不等人请就自顾自坐了下来,坐在梳装台前的一张皮凳子了,笑嘻嘻地望着小眉走进来又关好门。
小眉恍他一眼,自己往床上一坐,双脚在床边晃荡着,压得席梦思床垫起伏颤动。
孟沅早在小丁进门前,就已经从床上坐正了起来。她和小眉两个人,正在这个大热天的下午,躲在开着冷气的屋子里,一人抱着一本小说看得津津有味。阿周中午洗好了碗就出门去了,也没说去哪儿,她们根本没料到会有人来,所以小丁的门铃声,其实两个人都模模糊糊有听到,但都当是隔壁的铃声,根本不想理会;待到他开始大力敲打铁门的时候,两个人还磨蹭了好一阵子,你推我我推你,直到小眉忍无可忍,出去观察情况。
见小丁走进房间里来,孟沅的第一反应,是看自己的领口扣子扣好了没有——还好,扣得很工整。她又暗自庆幸,自己白天从来没有穿睡衣的习惯。
“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来了?”小眉发问道,“哎,问你话呢。”
她这发言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应,因为小丁正在上下打量这个房间,一时顾不上搭腔;他虽不是第一次来,但以前被招待的活动场地,就仅限于客厅,顶多还上过卫生间,就从来没有进到卧室过。
整个房间的色调是淡蓝色的,布置得雅致,且简单。
一张双人床,配两个床头柜,一排白色面板的组合柜占据了两壁,一个梳装台,干净清爽,一个欧式的美人靠沙发,白色皮面蓝色扶手,另有木制白色衣帽架一个,上面正挂着一件外出遮阳的纱衣跟一个小挎包;满眼望过去再没有一星半点的杂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不似他屋里的杂乱。
他暗里赞了一声:女孩子的房间,果然跟他们男生不一样。难怪人家都说,四川女孩子能干,会收拾房子、拾掇家务,贤惠程度实际一点也不比广东女孩差。
他还记得,阿沅做菜的水平也不赖;还会些女红。
不光家务事,就是在工作上办事的能力跟胆识,他也见识过,哪一样搬指算起,都拿得出手。
“若能赶快娶回家去,倒是美事。”他花花心思大动,打量房间的同时,更是偷眼看人。
窗帘半拉着,蓝底白花的的素净花样,再仔细看,却不是白花,是白色跟灰色错杂着小方块、三星形、四方块甚至曲线的变形图案,间或杂了几绺淡紫色的细丝,配衬房间的整洁,正是相得益彰。
他眼光所到的墙上,没有挂照片,亦没有名家书画或者美人肖像,正和的淡蓝色墙面喷漆上,远山白头,连绵横亘,隐绰可见;手绘的一行白鹭正冲向云端,依着墙角绘的是一棵柳树,繁茂垂条的绿丝绦里,两只小鸟藏身其距,都是黄羽红喙,眼圈翼尾带着黑色,小个的这只在这壁,大些的那只却在另一壁,它们匿在柳树中,相对着捉迷藏一般。
照中国传统风水学的说法,柳树召阴,容易成精,妖鬼喜聚,所以不少鬼故事都跟柳树有关系。当时装修时,小眉一边画,师傅就一边使劲儿劝她,说这个不吉利,哪有把柳树画在卧室里的?唠叨得小眉发了脾气,怒道:“你们懂什么!传说上古有两位神仙,擅长捉鬼,他们捉到鬼后就拿柳枝捆了喂老虎,明明柳树是辟邪的好吧!”搞得装修师傅直挠头,连称没听说过。
后来,孟沅从书上查到,其实那两位上古神仙,神荼郁垒,就是后世的第一代门神(第二代门神,当然是唐王李世民麾下两员大将,秦琼秦叔宝,跟尉迟敬德;再往后,马超马岱哥俩、薛仁贵盖苏、焦良孟赞、甚至孙膑庞涓这师兄弟兼对头,都纷纷在各地区成为过门神人选),他们拿来捆鬼的,是桃枝,也有一说是芦苇,兼之桃木本为夸父身躯所化,因而一直被世人认为有镇宅避邪之效,这也是为什么桃木一直被制为道家捉鬼之剑的原因,小眉是记岔了。
不过呢,她也为这卧室墙柳找到了另一个更为合理的说法:“柳”与“留”同音,古人分别前,多以折柳相赠,以显不舍之意;到了风水学这儿呢,便成为留财留人在室的说法;小眉对这个说法就更满意了,她抱着孟沅就是一阵乱摇:“还是你这花样翻得好。阿志这种生意人呀,就喜欢听这个。”
一侧的床头柜上搁着台灯,堆了几本书,另一侧的的床头柜上则是一个花瓶,里面没有花,只有一蓬张牙舞爪的芦苇,一部白色的电话安静地卧着。双人床前铺了一小块纯白色的地毯,在这一向炎热的深圳,简直是对温度反叛性地挑衅。
小丁的眼光看过去,小眉是盘着腿坐在床的一侧,将原本靠在背后的一只巨型毛毛熊抱到胸前来,压得那毛毛熊奇形怪状的,一边笑吟吟地看他打量这房间里的陈设,静候他的评论;孟沅则是坐起来靠在床背上,也在等他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后再说。小丁的眼光又掠到她手里翻转过去的书皮上,挺厚的一本,片色简单的装帧风格,看不清楚书名,便用手一指:“在看什么书?”
孟沅笑着回答:“小说,老早前的。”却一边把书合拢来放到枕头后面。
小眉把她的书一举,说:“你自己看,我敢打包票你不感兴趣。”却是一本《历代服饰设计》。
小丁站起来走过去,一边嘴上反驳她:“你怎么知道?”走到床边,忽然伸手将孟沅压到枕头下的书抽了出来,然后夸张地叫道:“可以啊,你看原版?”
他手中的书摊开来,正是孟沅看了一小半的《Gonewiththewind》。
孟沅伸手去夺,但没夺到,见小丁半装腔作势半认真的样子,自己脸红着辩解:“中文版本看得太熟,所以才敢看英文的,我英文又不好,一排有好多个单词都不识,乱猜,看着玩的。”
小丁啧啧道:“有水准,乱猜都能看懂,小说可比什么应用文难读多了。”
小眉趁机抢白他:“所以说,你在公司里看的那些个文件,来来去去就几个单词,年深日久,文盲都看懂了。”
孟沅却又来帮他说话:“商贸应用文挺难的,我学的时候就头痛得很。”
小丁于是极为高兴,“看吧,连阿沅都帮我,这下你没什么可挑嘴的了吧?”
孟沅脑袋里有个模糊的印象,好像是小丁有一回跟小眉一起看一部外国片来着,他们看得津津有味,还能讨论剧情,自己却十停里也听不懂一停,沮丧了好半天。
可是,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小眉忽而想到什么,又转回来问小丁:“咦?你今天不上班么?”
“我晚上约了客户吃饭,刚刚中午在四川大厦谈了个事儿,所以顺道过来看看,晚点还得去谈生意,哪像你们这么好的福气,不必日晒雨淋的,还躲在家里开空调看小说——不对,你怎么会在家?”
“说是病了,八成是偷懒装的。”孟沅插上一句,一边厢对着小眉挑了挑眉毛。
小眉立刻叫起撞天屈来:“哪有!真的病了嘛,早上都在发烧,你帮我量的体温嘛,刚才才吃了药的。难得有机会休病假,又可以在家里陪你,你倒来帮着外人说我?”一脸的委屈样,像被人偷走了糖果的小孩子。
孟沅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怪你自己咯。空调开得那么大,晚上睡觉又不肯盖好,不病才怪。你这叫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见小眉还是愀愀不乐的样子,嘴巴往上嘟起来,两个人平日时笑闹惯了,早已习已为常,但小丁这时就在旁边,也不能太着形迹,她们俩自顾着说笑,倒象故意是冷落人家。便向小眉道:“你看你,连水都不倒?”小眉回了她一句:“人家又不是来看我的,关我什么事?”
孟沅走去房间外的冰箱里找,遥遥地向里边问:“喝什么,小丁,可乐还是橙汁?要不要泡茶?”听不到回答,便两样都抱了走回去,这俩已经在那儿指指点点房子的布置了。
“怎么样?都是我选的。“小眉指着窗帘,又指着美人靠上同色的靠垫,一脸急不可待准备接受赞美的表情。
“很雅致,别有风味,看不出来你还蛮艺术的。房子是买的吧,买成多少钱?”小丁明显对钱的问题更有兴趣。
“我哪里知道,不是我买的,是我男朋友的。不过我重新装修过,全是我自个儿设计的。”
“你独立设计的?我不信,这风格不像是女孩子的,你顶多提个意见什么的。”小丁故意否定道。
小眉急道,“怎么不是?我从小就学画画,大学时候还自己去专修了装潢设计,不信你叫小卿。”见孟沅在小丁询问的眼光下微一点头,又接着说,“第一眼看到这房子时觉得别扭,恶俗不堪,送给我住我都住不下去,所以我是全部推反了重来的,你来看这边这间……”一边站起身拉来房门,叫小丁跟她去参观她的得意之作。
孟沅知道她这脾气,若是被别人怀疑了她的艺术眼光,她就得一定要证明给人家看。尤其是自己的得意之作,若不拿出来好生显摆,一定会不舒服好多天。便向小丁说:“她改的那间书房才叫好,简洁趣味还实用,你好生欣赏下——”下面的话还没说完,小丁已经被小眉拖出去了。
孟沅笑笑,又拿起书来接着看:年青貌美的思嘉穿着寡妇的丧服,垂着黑纱,却在跳舞会上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