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大脑神游太虚之时,钟一已经走到了她身畔。
钟一将热腾腾的饭盒置于她面前的、油漆已然斑驳的,长长的食堂餐桌上。
两个馒头,一份煎蛋,半份青椒炒肉片,半份炒茄子,荤素搭配,菜色黄绿白红,颜色参差,让人食欲迅速攀升到了顶点。
显然钟一是经过了认真地斟酌、比较,才定下了这几份菜色的。
其实凡一平素不太爱吃青椒和茄子,可是此时肠胃却并不排斥,大概是有些饿了,再说钟一已然买了这两样菜,她哪好意思说自己不喜欢。
她笑嘻嘻拿起筷子,连连称赞,“真丰富,谢谢啦。”
见她喜欢,他笑了,拉开凳子,坐在凡一对面。
当年那个清瘦、寡言、像夜王山芦苇杆一样弱不禁风的青涩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钟一嘴唇上已经冒出了胡茬,个子比以前更高,眉目依旧清冷,神情依旧淡淡的,但是眼睛出奇的亮。
他好像是变了,又好像依然是夜王山那个孤独少年,搞得凡一好恍惚。
听老人们说,长他那样狭长眼睛的人,骨子里就是淡薄寡情之人。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了,凡一感觉钟一有些陌生,有些距离感。
钟一很敏感,他觉察出凡一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了以往不同的陌生感和距离感。
也许是分开后的几年光阴隔阂了他们,让他们彼此成为了陌生人,也许是不同的阅历,不同的成长环境,让他们有了疏离感,说不上是什么,总之是让钟一很恐慌的陌生感觉。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们一时相对无言。
凡一累了半天,连口水都没喝上,这会儿又渴又饿又累。
别人请客,凡一顾不得挑食,大口大口吃起来。
钟一吃得很慢,很斯文,不时停下筷子看着她。
多年以后,他对凡一说,那时候心里想,跟吃饭这么香的女孩一起,真是一种享受,连带着自己也胃口大好。
她真的遵守了当年的约定,真的考到北京来了!一想到这个,钟一内心莫名荡漾着阵阵悸动。
他觉得,她遵守了约定,来到了自己身边,就是默认,就是一种对自己无言的承诺。
分开后,他一年年期盼着,默算着她读几年级、高考的时间。俗语说,煮水久不开,时时掀盖看。这几年的光阴里,他不知守在壶边,偷偷揭了多少次盖子。
可是,这之前,他没有把握。也曾对她是否还能记得约定持怀疑态度,不确定她是否把那个当成是一种约定!或者说,她是否当成了“必须”遵守的约定。而且,她能否顺利考取这所人皆景仰的学校,这都是问题。一切都是变数,一切都未可知!这是他曾焦虑的。
他只能焦急地守在壶边,耐心地等待水开的一天。
作为交换生,他此时本该正走在法国校园里。可是一得到凡一考上Q大的消息,他就像体内装了即时启动器,立马去找老师,跟老师央求,要提前回国,并诚实地讲明了原因。
因为修满了学分,老师很开通,也很感动,不但同意了,还帮着疏通,并帮着办理交接手续。
中国人或许理解不了,法国人会把这种理由当成是不可抗拒的人性需求。
于是在法国只呆了一年,他就回来插班读大二了。
当然,他能来去自由,跟他的家庭背景不无关系,也跟他的学业优秀有直接关系。
他期望着能在校园里见到她,于是他申请了接待新生的工作。可是偌大校园,这么多新生,怎么就能保证一定能够和她相遇?
这之前,他千方百计淘到了夜王山、当年的知青农场场长电话。
场长几年前已经退休了,但是依然关心着凡一一家,所以对凡一的事了如指掌。
他兴奋地告诉钟一,凡一那女孩子很了不起,她考上了,Q大数学系,本地人都说她是女状元呢。
重新回到Q大,作为学生会的成员,分工的时候,他主动要求接待数学系的新生。
见面的情形,自己在脑海里预想、演绎了无数遍,就是没想到,自己会略显狼狈地拖着她沉重的大行李箱,脚步虚浮踉跄。
自己那个样子,简直不堪想象,真懊悔,平时太疏于锻炼了。
为什么若干年后的初次见面,自己不能以让凡一敬仰、青睐、瞩目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呢?
那时,自己有些难堪,强撑着才爬上凡一宿舍的楼层。
凡一只有十七岁,严格地说,她还不满十七岁,对于男孩女孩之间的情事,似乎什么都不懂。
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像个孩子。
在食堂吃罢饭,钟一还想和她在待一会,可凡一好像一点不解风情,说今天累坏了,宿舍里还有很多东西没归整,想回去收拾收拾。
她完全没体会到钟一的心情,也没注意到钟一稍显失望的神情,跟钟一道过再见,就回宿舍了。
凡一回去的时候,校园里的灯光已经豁亮了。
宿舍里其他三张床依然空着。于秋颖和蒋丽已经捡了自己中意的位置安营扎寨,安置好了。
蒋丽挑的铺位在凡一对面,靠窗,下铺。
于秋颖选择了凡一的上铺。
蒋丽挂好了床帘,说这布帘是自己高中住校时用的,现在带到大学里,接着用。
于秋颖支起了蚊帐,即可抵御蚊虫,又可做遮蔽之用。
只有凡一,什么都没准备,有些东西,还是钟一刚刚才帮着买来的。
蒋丽说话带东北口音,“人家”说成“银家”。
于秋颖普通话标准,声音也很悦耳动听。
凡一说话,则带着点土气的乡音。
蒋丽躺在床上模仿凡一说话的语调,惹得于秋颖捂着嘴偷笑。
凡一不介意,自己也笑呵呵的,蒋丽见没起到相应效果,顿觉无趣,不再跟她开玩笑。
蒋丽心直口快。
于秋颖文文静静的,但绝对是都有主见的主。
凡一比她俩都小,是个一眼能看到底的女孩,脾气随和,不拘小节,大大咧咧,于秋颖和蒋丽都喜欢她。
大学生活的第一晚,三个大学新鲜人躺在床上,兴奋地谁也睡不着,天南地北海侃了很久。凡一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日,凡一刚起床,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还没梳洗,钟一早早就来了。
凡一知道,大学女生宿舍不能宿便进入,便问钟一是如何进来的。
钟一笑称:“学生会来检查新生安置和到校情况,宿管是不会阻拦的。”原来他是打着学生会的旗号。
蒋丽和于秋颖看见钟一,偷偷朝凡一努努嘴,眨眨眼,凡一回以无奈的大白眼。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瞎猜,八卦!
钟一引领着凡一买了一堆饭票。凡一刚要把那一把饭票放进口袋,就被钟一一把掠走。
“干嘛,抢劫呀?”凡一不明所以,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刚来学校,没安置好,什么都乱糟糟的,饭票先放我这里,我给你保存着,到饭点我来找你。你放心,我不会贪污你的饭票的。”
还没等凡一回复,钟一就把那叠饭票揣进兜里去了。
凡一说实话,是有抵触的。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好似被绑定了,失去了行动自由。
钟一是有目的的,饭票在手,等于掌握了凡一的温饱,就等于控制了这个人,还有,他时不时出现在凡一身边,就有了合情合理的理由。
不过,令钟一没想到的是,一星期后,学校实行了饭票改革,弃饭票改用饭卡。这让钟一着实郁闷了半天。还好,凡一的饭票还能用,过渡期内,饭票和饭卡通用。
新生开学后的两星期内,凡一忙着参加军训,忙着熟悉环境,忙着参加各种团体,没时间去找钟一,钟一偶尔来露个面,见到的都是凡一一脸兴奋,忙忙碌碌的样子。
他们再见面的时候,时值凡一刚办了张借书证,走出图书馆大楼。
想到以后可以随便看书了,她正兴奋着,远远地看到站在台阶下的钟一。
她跳跃着,轻快地走到他面前,露出灿烂的笑脸,问:“钟一,在等我么?”
钟一看着她的笑脸,心空顿时阳光明媚,一片晴好。
“是啊,等你!”钟一笑说,“去你宿舍找你,在你们宿舍楼下碰到蒋丽她们,说你来图书馆了。”
凡一点点头,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课。
钟一陪凡一在校园里溜达了一会儿,凡一突然想起说:“《荷塘月色》里的那个荷塘是在这校园里吧?带我去找找看吧?!”校园里,确实是有个荷塘,但是不知是不是某著名学者笔下那个荷塘,他吃不准。
凡一兴致勃勃,他就带凡一去看。走了好长一段路,两人才找到。到底是不是凡一口中的那个荷塘,不得而知。
小小的水池,完全没有描写的那般美好。不过,水面上确实有冠大如盖的荷叶,轻飘飘浮在水面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凡一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兴奋不减,说不虚此行,足够了。给继锋写信时,可以告诉他,自己看到了课文里的荷塘了。
“你经常给继锋写信么?”钟一问。
“嗯,一至两个星期写一封,打电话不方便。他读的学校,连老师办公室都没有电话。”凡一说。
钟一突然就沉默了,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和刚才的兴致满满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情绪陡然的变化,傻子也看得出来。
凡一不解,不知道自己哪里触碰到了大少爷的雷区。
憋了许久,钟一才突然说了一句:“以前,我给你写的信,你只回了一封,另外一封是继锋替你回的。后来给你写信,你再没回过。”
凡一心一惊,哎呀,这像是找后账啊!讨伐来了,大事不妙,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自己终于要为自己的懒惰付出代价了。
自作孽不可活,自己困窘的时候到了。
凡一尴尬,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检讨说都怪自己当时偷懒,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写第一封回信,还是问了妈妈,才写了一页信笺,内容都是,你好吗,你爷爷奶奶好吗?光问候就占了半页,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继锋帮着回的那封,她让继锋以自己的口吻写,继锋被逼无奈,只好应付着写了一封,她看了一遍,就说好,就发出去了。
现在钟一问起来,她大囧,仿佛是做贼被抓,说谎被戳穿,像自己亏欠了他什么一样心虚内疚。
“嗯,那时学习任务紧,老师管得严,那个同学收到来信,老师都要盘问,谁写来的,家长知道么?挺烦的。”凡一期期艾艾。
“你不觉得,让别人替你给我写回信,是不礼貌、不尊重对方的行为么?”钟一余怒未消,脸黑得像包公。
“对不起!”凡一装无辜,扮可怜,低下头。心里却不以为然,腹诽,这么小心眼,不就是没回信么!
看她低着头,像是认识到了错误,钟一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