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恶徒在施暴后仓皇逃离,幺妹则赤裸着下身躺在狭窄的巷子里,那会儿,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是被人整个拖入了荒漠之地。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闯进幺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这样丢人的场景定不能让人看见。于是,她挣扎着爬起身来,提起被血染红的裤子,甚至来不及寻找另一只丢失的凉鞋,便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向前奔跑起来。这条路太熟悉了,巷子的尽头就是那条通往嘉陵江的河沟,边上有棵古老而硕大的黄桷树。黄桷树的中间有个大大的洞,可以遮风挡雨,平时被哥哥欺负后,她总是躲在那儿等着母亲回家。
幺妹哆嗦着双腿,将整个身子窝在树心的空洞里。待后面跟来的人走远了,她这才费力的爬出树洞,将整个身子依靠在树干上,双眼空洞地望着从歌乐山上滔滔流下的洪水咆哮着从眼前流过。好几次,她都有纵身跃下的冲动,她想任由洪水将她肮脏的身体冲到嘉陵江,冲到大海,冲到荒无人烟的地方。
在跳的当口,她想到了母亲——她要是获知了自己的死讯,定是不能再活下去的。喔,我可怜的母亲!生不能,死也不可,老天爷啊,你到底想怎么样?一番绝望之后,她想到了报警,想到让法律去惩戒那个施暴的恶人。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她就放弃了。如果报警,就等于向众人公示被人强暴的事实。那样的话,就等于钟军的预言成真,她毫无争议变成了烂货。这对幺妹来说,比死亡更可怕。
幺妹站的地方能看清住家的那一排小平房的。因为分房时父亲工龄不够,和另外五个同样情况的工友在歌乐山脚下,这块偏僻狭窄地空地上成了邻居。她看到母亲正站在门前朝回去的路口张望。刚开始是出门看看又回屋去等一会儿,后来就在门口的树下来回度步,最后索性顺着小路跑进了黝黑狭窄的巷子。幺妹知道,母亲等不及了,这是去学校找她呢。
在母亲离开之后,幺妹飞奔回家,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洗了澡。她决定要独自承受这天大的屈辱。出事以后的日子里,她装做无事发生过的样子,继续上学,继续复习。然而,那噩梦却夜夜来袭,她睡不着觉,也休息不好。努力几日无效,她索性不再想睡觉的事,捧着书本等天黑熬天亮。
终于到了高考考场,在拿到试卷那一刻,她发现脑子乱糟糟的,就像里面被人灌满了浆糊。
成绩优异的她高考落败,这让同学和老师深感意外,一番不明就里的安慰后,都建议她再复读一期。思考再三,她拒绝了老师的复读建议。事实上,她抛不掉那夜夜纠缠的恶梦,也无法面对哥哥嫂嫂的冷菜热讽。最终,她决定到工厂上班,等存点钱就带着母亲搬离这个让她万念俱焚的地方。
然而,搬家的愿望还没能实现,幺妹就发现身体不对劲了,连着几个月没来月事不说,身体也越来越沉。期间她也有过怀疑,却又不敢去医院证实,就怀着侥幸的心理度过每个漫长的日子。
幺妹的腰围在惶恐不安的心情中变得越来越粗壮,大家都说她胖了。担心别人看出异端,她就用布条紧紧勒住隆起的肚皮制造出身体变瘦的假象。那段时间她常有意摔跤,也吃一些活血化瘀的偏方,还没晚往肚子上帖麝香虎骨膏药。总之,凡是人听说能滑胎的方法她都照做了,可似乎并不管用。那段时间她日日惶恐不安,就像背了个定了时间的炸弹,以秒在计算爆炸时间。
终于,这个定时炸弹在曹阿姨的助力下提前爆破。
那天,幺妹去的那个卫生间恰巧门锁坏了,她正靠着门往肚皮上缠布条,这个时候曹阿姨将门推了开来。开门那瞬间,她也是被惊到了,半张着嘴,愣了好半天,像是猛然醒悟般大叫了一声:“你个死女娃子也!”她嘟囔着脱下工作长衣罩在幺妹身上,拥着她往人员较少的工厂侧门走了出去。
在厂门口的小河边,已彻底崩溃的幺妹向曹阿姨述哭诉了事情的缘由。曹阿姨本是热心人,加上偏爱幺妹乖巧,平时对她总是呵护备至。在幺妹心里,除了母亲,曹阿姨是她信任的人。
“挨千刀的,到底是哪个干的缺德事?”假如此刻要让曹阿姨知道是谁干的,她定能寻把刀把他当众给阉割了。她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稳住了情绪。:“你为什么不报警呢?走,我带你去!”曹阿姨站起身,拉幺妹同她一块去派出所。
“不能啊,阿姨!”幺妹抓住曹阿姨的手蹲在地上不肯走。
“死女娃子,那你怎么办呀?”曹阿姨似乎明白了幺妹的顾虑,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她将幺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脸。的确,这事把她都给难住了。
幺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依偎在曹阿姨怀里一个劲的哭。
“你等着,我回去请个假,再带你去医院。”曹阿姨很快有了主意。在她看来,一个姑娘家碰到这样的事够倒霉了,千万可别再为这事影响到以后的生活。她想好了,索性以母亲的身份带幺妹去医院做流产,完事再编个合适的理由带她回家修养一段,一个月后她就又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了。
哪知到了医院,医生却说幺妹不能手术。原因有两个,一是孩子太大,二是幺妹患有严重贫血,引产会要了她的命。
这个时候,曹阿姨才意识到这事已超出她能做主的范围,于是决定先去找幺妹的家人商量后再说。去的时候幺妹母亲还没回家,只有钟军坐在黄桷树旁的石头上逗三岁的儿子玩。她并不清楚这家人水深火热的关系——幺妹和母亲都是好面子的人,在外人面前前从未提起过任何跟钟军有关的恶行。她想当然认为长兄如父,便把这事的缘由始末都讲给钟军听了。
让她颇感意外的是,钟军在饶有兴致听完整个讲述后,竟捂住脸狂笑了好半天。在看到曹阿姨一脸惊愕的时候,他突然收住笑,咬牙切齿道:“曹阿姨,麻烦你告诉钟幺妹,谁播的种让她找谁去,千万别编这样低级的故事来哄骗我。不知廉耻的东西,我是不会让他回来丢人现眼的!”
“你小声点不行吗?这种事别人听了好啊?”曹阿姨这个时候有点后悔,依稀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小声?这种龌龊事她能做我还不能说吗?曹阿姨您是不知道,她天生就是个烂货坯子,老话说的好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她的告诫非但没起到作用,钟军骂人的声音反倒更大了。看样子不让所有的邻居知道这事,他会很不甘心。
“你他妈还是人不?”曹阿姨抬手就给了钟军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可是你亲妈,你的亲妹,你会说人话不?”
钟军想要还击,给曹阿姨一把揪住了领子:“我警告你,兔崽子,你要敢动我一指头,我非把你阉了不可!”
曹阿姨名声在外,在厂里她最爱打抱不平,只要她认为对的事,哪怕对方是天皇老子她也敢耍横。别说工友,就连厂里的领导们也对她惧怕三分。
“曹阿姨,算我怕你,这事我不跟你争!”钟军原本就属窝里横,在强悍的曹阿姨面前,只能主动认怂:“至于钟幺妹,你告诉她,这个家她休想回来,我钟家丢不起这个人。”
“这话你说了不算!”曹阿姨恨恨道。她这才明白,幺妹为什么能把这事拖到目前这样一个地步。
回家之后,曹阿姨没敢告诉幺妹有关钟军的反应。她希望多一点时间考虑,如何才能替她有效地解决掉这个大麻烦。直到第二天中午,她依旧没能想出好的办法来,只得把见钟军的情况以实相告。
幺妹听完曹阿姨的讲述,嗷地一声就晕了过去。曹阿姨又是掐人中又是大声喊叫,好不容易才把她弄醒。哪知幺妹刚睁眼,拔腿就往家里跑。
谁知,还是晚了。
她到家的时候,就看见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整个人了无声息。
母亲是吃安眠药走的,两个空瓶就醒目地搁置在枕头边上。平时她已经很注意了,不知道这药是母亲什么时候攒下来的。多年来她脑子里总有这样一个念头——得时时刻刻看紧母亲,她总觉得母亲会突然离她而去。
在抽屉里,幺妹找到了母亲留给她的遗书:
闺女啊,我们还是没能逃出他的诅咒。他到底是我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还是上天派来惩罚我们的恶魔?妈最终还是熬不住了。对不起,我的闺女,你让妈先走一步吧。我去找你爸,我要找你爸去说理去……
孩子啊,妈妈其实不是他说的那样,我相信你也不是!闺女,听妈妈的话,打掉那个孽种,然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好地生活。之所以要你这样做,是因为我不想让你重复我的命运,我们不要来世,轮回对我们来说太过残忍。
永别了,我苦命的孩子,妈妈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幺妹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没想到她却一滴眼泪也没能流出来。相反,她觉得这样很好,母亲终于可以不用压抑,没有眼泪、安详地躺在这里。她解脱了,去了向往已久的天堂。她想,这应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吧?
在她握着母亲的手回忆有关她俩的回忆时,哥哥和嫂子过来了。两人不约而同跪倒在床前,撕心裂肺般嚎啕大哭起来。在引来众多邻居围观后,钟军忽地站起身,气急败坏扯开了幺妹身上你宽大的衣服,露出了高高隆起的肚子:“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就是你害死我妈啊……”
“你们能不能别再吵她了?”幺妹冷冷地瞪着正在演戏的哥哥嫂嫂。她猜测,昨天夜里,这对狗男女定是把自己当利器攻击了母亲,否则母亲不可能走得如此绝决。
她不知道是谁把哥哥变成这副鬼样子。多年前以为他是叛逆,没想到长大后依旧这副德行。幺妹有努力过,试着和他交流沟通、讲亲情说道理,想要化解他的心结,更是希望一家人能和睦相处。试了无数次,没有效果,一点也没有。他从来不愿听,且一提就来气,总是气急败坏冲她嚷嚷:“我们不可能和睦,就别枉费心机了。要想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办法只有一个,你跟她搬出去!”生他养他的母亲,在他口里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她。幺妹想到这个,就觉得心寒。哼,想独占那两间平房?门都没有。
在幺妹上班不久,母亲曾主动提出去外面租房。幺妹没同意,一是当时经济不宽裕,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让那两口子得逞。那房子是厂里分给父亲和母亲的,她们原本应该有份。没想到为赌个气,把母亲的命赌没了。
夫妻俩的目的终于达成了。
也就一天时间,幺妹成了整个厂区茶余饭后的谈资,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在众人口中流传——钟幺妹遭人强暴怀了孩子,母亲无颜见人自杀谢世。钟幺妹与人私通怀孕,母亲无颜见人自杀。在众人的传播与再次创作中,故事越来越离奇,越来越具体,到最后几乎是有鼻子有眼,跟亲眼所见差不多。
曹阿姨在听同事讲起这事后,直接把儿子曹学金揪到幺妹家里。当着众多同事的面,她将瘦弱的曹学金直接拎到幺妹母亲的棺木前:“小兔崽子,给我跪下,赶紧向岳母磕三个响头,好生跟老人家赔罪认错!答应她老人家,以后会好好善待幺妹和孩子!”
曹阿姨的话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并且团团将她们围在了中央。她只得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低垂着脑袋继续解释:“两个娃儿年轻不懂事,做了错事,对不起幺妹母亲……”说完这话,她就用指头狠狠地戳儿子的头:“你以后唯有好好善待幺妹,争取得到你岳母在天之灵的谅解。”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众人唏嘘不已,都为幺妹母亲的离去感到惋惜。唯有赵晓飞父亲在听女儿说起这事时,把那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那孩子绝不可能是曹学金的。”
那天,曹阿姨担心幺妹误会,将她拉到一边,小声耳语道:“你哥嫂太不是东西了,曹阿姨这样做只是想帮你,这个结果总比那个传言好一点吧?你放心,我没有逼你嫁给我儿子的意思。等这事过了,你愿意怎么做,我都尊重你!”
幺妹当然知道曹阿姨是一片好意,但这对她来说不重要了。现在母亲已经走了,她活着已然没有了意义。她想先体面地送走母亲,然后再随她而去。
送母亲上山回来,不等幺妹进门,嫂子就迫不及待将她的衣服袋子扔到门口。见有人过路,又捡回来假模假样抹了抹上面的水珠:“幺妹,既然你已有了婆家,那我们就不再留你。以后有空,记得带娃儿回来看我们!”
“看啥子看,有啥子好看的?”钟军连点最后一点面子话也不愿说给幺妹听。
对于这一切幺妹并不在意,她甚至看都懒得看这两口子一眼。进屋取了母亲一张相片揣在怀里,转过身头也没回就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幺妹去意已决,她选的地方是水流最湍急的口,人一下去,很快就会被水流冲进嘉陵江,从此与这个世界了无牵挂。没想到,在她纵身跃下的时候,有一双手从身后牢牢抱住了她:“女娃子,要不得啊!”
幺妹记得很清楚,当年婆婆就是这块石头上救下她的。对于婆婆当年所做的一切,她不知道是该谢还是该恨。不管是恨还是谢,现在她都得想办法帮她,否则那就是昧良心!
这是王安的阴谋吗?这个念头一直在幺妹脑海里回旋。她沉思着,开始梳理近段时间发生的一些列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