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平哥哥。”她开口唤他。
面前的男子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纵然他的相貌与七年前并无多少变化,可是她还是能清楚的发现他变了。
可那又如何呢,她不也变了太多吗。七年了,谁能不变呢?只要本心不变,她就还敢相信他。怕的就是,他连自己的本心都忘了。
时间不经意间让我们都变了模样。再回首,我们都已不是当年的我们。
“昭华。”他的嘴角扬起笑容,向她张开双臂。
她如他所愿的扑到他怀里,却不再是他们都熟悉的感觉。
她已不再是那个十三岁与他走马相识的女孩。
他也不再是那个十七岁与她嬉戏玩闹的少年。
他已娶妻,而她还未嫁。
昭华抱住杨定平,她好想哭,可眼泪到底也没能夺眶而出。其实哭些什么呢?时过境迁,当年的感觉,早就淡化了。现在在怀念的,其实早就不是当时的感情,而是当时的自己。
你在情窦初开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影子。可当你已长大,回首前尘,是否只剩一句当时年少?
所以到最后,她也只是用沙哑的嗓子,又唤了他一声:“定平哥哥”。
“昭华,你若愿意,我可以永远是你的定平哥哥。”他回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年太多事太多人,彼此都已回不去了。但若她愿意,他依旧会是她的定平哥哥,却已无关风月。
他有足以相伴至白首的娇妻,她将来也会有足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有缘无份,却并不可惜。将来儿女成群,相坐对酌之时,他们所想到的,只会是南境草原上那无忧无虑的两年光阴。
人间别久,果然便不成悲了。
说时间可以治疗伤痛,并不是说时间可以让人遗忘,而是时间可以让人成长,使伤痛不再是伤痛。
她也曾为他黯然神伤,他也曾对她念念不忘,日日思念。可今日相见,彼此都终于能彻底放下了。
她从他的怀里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她无法确定这个男人还能不能让她信任。她不再是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姑娘,不能像十三岁那样他说什么自己信什么了。现在的她,是南境统帅,昭华郡主。
“定平哥哥,我还能相信你吗?”她依旧叫他定平哥哥,但却不含半点温情。杨定平毫不怀疑,只要他表现出任何一点不值得她信任的东西,她就绝不会再让自己有机会面圣了。她在一些事情上的狠绝,从不容他怀疑。
幸好,在那件事上,他与她是同一立场。
他确实变了,可那件事他永远也不会说,甚至还会用尽一切办法把那件事瞒下。
因为在他心里,他是赞同,认可,甚至欣赏那种做法的。
“昭华,我若不值得你相信,你现在还能安稳的坐在这吗?”
昭华看着杨定平,突然就笑了,笑得开心而轻松。真好,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定平哥哥骨子里还是没有变,他的本心,一如七年前。
在这京城,平南王府终于不是孤军奋战了。
顾府纵然因为亲缘与她亲近,可到底不是真正的知情人。很多事,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只有杨定平,这个当年几乎要娶她的男人,是可以作为盟友的。而现在她看着他的眼睛,深切的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仅仅是个盟友,还是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
“定平哥哥”。她笑着开口,无关试探,无关防备,她只是在唤着一个名为定平的哥哥。
“昭华”他也笑着回应她。
昭华的心里轻松不少,能与杨定平达成共识,她此行的目的就完成了大半。但若能全部完成当然是最好。
“定平哥哥,屈淮,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再斟酌语句,直接开口询问。
屈淮……杨定平嘴角微微上扬,他曾与屈淮一同于北境作战,是真正的沙场同袍。后来又先后入了军令司,关系一直不错。
他换了轻松的口气:“还能怎么样?钱权美色无一不贪,闹市当街敢执剑杀人。不过有一点,他绝对的忠君。”
昭华心里暗笑,屈淮若是真的那么忠君的话,她和屈淮之中的一个早就死在南境了。
“定平哥哥,这些套话就不要说了,在这位陛下手底下做事,不贪点什么怎么行呢?就连定平哥哥你,不也是贪恋权势却忠君之人吗。”
杨定平苦笑:“我可没胡说。钱权美色,他的确是样样都爱。只不过这些对他来说没有陛下所想的那么重要。闹市当街杀人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于我,”他一指自己的鼻子:“要钱没处花,要美色也消受不起,就只有爱权了。”说着说着,已带了几分嘲弄之意。
想当年投身仕途,满腔热血,却不想如今功成名就,却要粉墨登场,以戏侍君王。
相比之下,如屈淮那般肆意,倒是更快活些吧。
他想了想,给了一个较为中肯的评价:“狂放不羁,可托生死。”
昭华和殷华从厢房内走出,杨定平会与夫人在半个时辰后回府。所有的人都会以为这是一次巧合,不过是昭华、殷华二位郡主恰好与杨元帅和元帅夫人同一天在南华寺上香罢了。
而他们谈论了什么,永远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经过大殿时,昭华看向那座大佛金身。佛陀宝相庄严,千百年来,都平静而慈悲的看着人间,从不曾变过。
古今多少事,变得不过是人心罢了。
她拉住姐姐的手,朝山下走去。
佛陀早已不拘泥于人间,超脱于宇宙。而她依旧活在世上,身在红尘。
九日后清晨,平南世子的车队终于进了京城,停在平南王府的大门前。
赶车人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身材魁梧,天庭饱满,面如刀刻。
平南世子没有半点责备这赶车人不恭的意思,自己静静的坐在马车里等着,背挺得笔直,连动都不动一下。
不多时,平南王府的门就打开了。几个小厮率先走出来,其中一个机灵的伸手就要去接赶车人手上的缰绳。
赶车人仿佛浑然不觉,却在小厮要拿走手中缰绳时睁开了眼睛。眸如利剑扫过小厮,后又闭上,短暂却让人心惊。
几个还算清闲的小厮对视一眼,也不敢上去硬抢。那人身形又太过高大,将马车门堵的严严实实,世子好像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正在几人左右为难之际,平南王府内又走出一批人。为首的是平南王府的老管家胡伯。
胡伯年近六旬,仍是耳聪目明,又在平南王府呆的久了。一看这架势,哪还不明白是怎么了。当下喝退几个小厮,自己上前和那人打招呼。
“东大人,您亲自来啦。”
赶车人睁开眼睛,直接把手中的缰绳递了过去,胡伯笑嘻嘻的把缰绳接过。赶车人纵身一跳跳下马车,径直向平南王府内走去。
平南王府众人也都是聪明的,听见胡伯叫那赶车人“东大人”自然知道那人惹不得。也不去问,各自忙活去了。
两个侍女上去撩开车帘,扶了平南世子下来。眼睛趁机又在车内扫了扫,见没什么可疑的,便也不去细看了。
如果她们细看就会发现,和马车庞大的身躯相比,这车厢实在显得有些过于狭小。尽管它已经比寻常马车车厢大了更多倍了。不过就算发现了,她们大概也只会以为是南境马车与京城不同罢了。
胡伯依旧笑眯眯的看着两人的小动作,这小伎俩骗别人不行,骗过这些只会偷听偷看的小家伙还是没问题的。就是苦了自己啊,一把年纪还要做这体力活。
刚才的小厮想上来接过胡伯手中的缰绳,却被胡伯打断。“别,东大人不喜欢不熟悉的人碰他碰过的东西。你们别插手,我来就行。”
“可您的身体……”小厮犹犹豫豫的说。
“我身体怎么啦?”胡伯一拍胸膛,“虽然不比你们这些大小伙子强,但一辆车难道还拉不动吗?”说着,胡伯不肯示弱似的拉着车就往前走。口中还不忘吩咐道:“把那几车货物都卸下来,记得登记入库。”几个下人对视一眼,无奈的摆摆手,各自卸货拉车去了。
平南王府内,昭华郡主放下手中的书,微微轻叹。
人已至,风波将起。已经上了路,就不能回头。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波澜起伏间,尽力为平南王府留下一丝生机。
更何况,在我还能拿起刀剑保护自己时,我为什么要放下刀剑,任人宰割?
平南王府虽强,却也不可能与梁帝对抗。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平南王府又岂会做这不忠不义,陷大梁于内战,百姓于困苦之事!她平南王府的刀弓铁骑,不是用来对准大梁子民的。她平南王府干冒生死风险阳奉阴违于君上,不是为了让这大梁江山易主的!
她的权谋,可以涉党争,涉夺嫡,却绝不会涉战乱!
棋局已布,棋手已定,长安帝都,风云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