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九一觉睡至晼晚。
夕阳垂下,连日光都被沾暖几分。
醒来之时已不见夙洛的影子,只有一把木椅在风中微微摇晃。
令九走去鼎边瞧一眼正被炼制的浅幽香,拍拍两手便出门寻夙洛。
虽然令九在六清殿住了有一段时日,但能见上夙洛面的机会却不多。她一直觉着夙洛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却不晓得这究竟是为什么。
令九看眼下这种橘红暗染的天色甚好,想着兴许寻着了夙洛还能进行一番谈心之类的事情。
好吧,虽然说这只是令九给自己光明正大去寻夙洛立下的一个借口……
六清殿内不见夙洛,令九下意识就去当日的月桂树下。
月桂树还是那样殷红,仿若是沾上了血一般让人不寒而栗,令九瞥见月桂树后方的紫衣。
夙洛果真在此。
令九见到的夙洛好似永远都是孤单一个人,没有人同他说话,他也不愿同别人说话。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夙洛让令九觉得熟悉,仿佛早在千百年前她就见过夙洛。仿若她知道夙洛并不是这样一个冰冷的人。
“二殿下。”令九走去夙洛旁侧,小声唤一声。
夙洛那头没有动静。眼下夙洛闭了眼,呼吸浅浅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令九嘴角一扬,放轻动作蹲下,托着下巴瞧夙洛。
他长长的睫毛微微跳跃,似乎进入了梦境后还有事情在困扰他一般。见夙洛微微蹙起的眉尾,令九不自觉伸手欲替他抚平英眉。
但,就在她的手触碰到夙洛眉间的那一瞬,令九的世界骤然天旋地转。
夙洛一下睁开眼,将令九一把压在身下。
他的手上使了很大的劲死死扣住令九的双手,眉目紧皱,眸光凛冽。
周遭有落地的月桂树叶飘上半空,起风了,月亮却隐没在乌云后。令九看到的夙洛很模糊。
令九亦是皱眉,眼神中的惊恐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
她没想到夙洛的警惕性这么强,以至于她的微微触碰都能引得他做出这样大的反应。
看着夙洛的神情,令九竟然有些不明所以的心痛。
他一直紧皱的眉,是因为什么?
下一瞬,令九感觉手上的力道一松,是夙洛松手却就着目光所及之处轻轻抚过她眼角下方的浅淡白莲印记。
令九一颤引得夙洛的动作跟着一顿。
他凝了眸光瞧她,视线灼得她眼中生疼。
“这是什么……它跟你多久了?”夙洛眼中带着一缕莫名的哀愁,不知为何也不明所以,但也只是转瞬便逝。
他问的是令九的白莲印记。
令九一顿,没想到这个浅淡的印记还是被人看了出来。她如实回答:“从我降生时便有……”
她瞧着他实为复杂的神色,眉目之间亦是不由得染上一层愁雾,“二殿下……认识这个?”
认识……
这是夙洛第一次看见这个印记。
夙洛身形微颤,他之前从没见过。没见过那个白莲印记,亦没见过令九这个人。
“百花阁的令九,是么……”
“是,百花阁的令九。”
夙洛移开身子,银色的长发掠过令九微热的脸颊。
他负手立在殷红月桂树下,也不知是在看些什么,却始终眺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令九坐起,抱着双膝在他身后注目于他。
正如夙洛看见白莲印记的那种熟悉感,令九看着他,也有一种想要靠近的悸动之情。
良久又是良久,待稀微的月华完全隐没,夙洛离去,独留令九一人。
六道轮回,世事沧桑。经年变幻之后,真正不被忘记的人和事又怎不是屈指可数?
就如很久之前有人同令九说过的那句话一样:若是另一个人忘了,独留她记得,又有什么意义?
令九忽而泛起一个激灵,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远到一下拥入脑海的事情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就在她打算起身离开之际忽而瞥见地上的两把精巧玉剑。
她见过夙洛腰间挂的玉剑,正是这两把。
月桂飘香,她拾起玉剑亦是看向夙洛一直望着的暗色远方。
接下来的二十日内,令九日日在忙活浅幽香一事。当然,在得空之际她还不忘抽出睡觉的时间去瞥夙洛两眼。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挪了张长木椅子去树下乘凉阅书,有时还会自己同自己对弈。
令九时常盯着夙洛看得出神,就是不明白自己同自己下棋有什么好玩的。赢了输了不都是自己?
但,令九还是秉持着以正事为先的准则,尽心制香。
书中写,制香最后两日需二十四个时辰守着制香鼎,业火和琼露的添加都是依据时辰的变化而变化,因此令九已经两夜未眠。
今夜正是制香的最后一个要紧夜。
夙洛同在,手中生着幽青色的青莲业火,令九则在一旁做着添花料琼露之类的琐事。
再是一个时辰过,鼎内已有微微幽香飘出,浅幽香已制成。
令九随手一拭鬓边细汗,嘴角咧得老宽喊夙洛:“二殿下,浅幽香制成了!”
夙洛收了手中之火,唇边竟然划过一瞬微弯的弧度叫令九一时间看傻眼。
他走近制香鼎,清浅的香气便传去令九鼻尖,“这些时日,你费心了。”
令九连忙摆摆手,“二殿下严重了,能帮二殿下做事……是,是小仙的福气……”
令九微微垂首说出这话,但夙洛似乎没有听见。他已舀上一小勺浅幽香置于鼻前细闻。
令九干干呼一口气,也跑去他旁侧,“二殿下放心,小仙也就制香这点优点了。”令九说着呵呵笑两声:“既然现在香已制好,要不二殿下现在就开始疗养身子?”
夙洛手上动作顿一下,瞧一眼令九,清冷开口:“这香,不是我用。”
不是他用?他不是生病了么?明明是那么凉的一双手……
夙洛放下浅幽,转身的瞬间紫衣带过一阵清风。
令九忽而想起什么,立马出声:“二殿下留步。”
她跑去夙洛前方,掏出广袖中的两把小玉剑递给他,“这是二殿下上回落下的,一直忘了还给殿下……”
——说谎!她明明就是盘算着留下这两把玉剑就等同于留了个同夙洛说话的理由。
夙洛接过,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叫令九无法多靠近一毫。
他说:“我倒是忘了……”
“这两把玉剑跟随我多时,但我却也和你一样不知道这玉剑的来源是何。”夙洛忽然这样说,语气中透露出的感情像那晚在月桂树下的无奈。
令九却忽然笑开,像是在安慰他却更多的是在说服自己,“过去的事不记得也好,少些记忆也就少些烦恼,往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二殿下觉得呢?”
夙洛很吃惊令九说出的这番话,眼神之中有一瞬飘离,最后也只是淡淡地吐出一个“嗯”字。
第二日,令九便随着夙洛一起去往东海。带着浅幽香一道。
火烧云上立着一紫一青两个身影,一前一后。
在去东海之前夙洛并未告知令九这趟行程,只是今早突然来她门前唤她一道前往东海,还让她带上昨日方制好的浅幽香。
令九感受着云端之风,视线中只有夙洛身上的紫银两色,不自觉就加紧几分抱住红木盒子的力道。
原来她辛苦制出来的浅幽香不是他要用,而是要送去东海。
那么,是有什么人在东海等着他么……那个人是谁?竟能让夙洛纵身忘川只为一株龙葵草,令九忽然很想知道。
或是因为令九长时间盯着夙洛看,前方的夙洛竟回身瞧一眼令九,问上一句:“有什么事?”
令九紧紧抱着红木盒子,摇摇头。
不出一会火烧云便至东海结界。
东海内的全数仙侍早早就在结界外头候着,就像是知道夙洛今日会来一样。
为首的仙侍穿着一身好看的鹅黄水裳,浅笑着来迎接夙洛。
“恭迎二殿下。”为首的仙侍道完此句,身后的一众仙侍也都跟着说一句“恭迎二殿下”的话。
夙洛往水晶宫殿内行去,这么大的阵仗让令九看傻眼,只有快走几步跟上夙洛的步伐。
东海内部灵力纯净,奇珍异物更是数不胜数。
适逢龙王出海,令九也就不必多做繁缛礼节。夙洛落座前殿,令九便站去他身侧。
仙侍端来两杯上好的香茶,令九笑盈盈接过。只是还没来得及泯上一口先前那个穿着鹅黄水裳的仙侍便惊呼着跑来。
“二殿下,您快去看看冰夷殿下吧!”
夙洛一皱眉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桌边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