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韵续道:“德豫亲王恼恨太祖爷‘取其父皇位而代之’,这是他个人狭隘偏见,连带着也仇视太祖爷嫡系后辈,如若让他得势,必会废清廷、建新政。臣妾是不得已才先行斩杀,皇上仁慈,念皇叔一生劳苦功高,并未宣告他谋反罪名,仍然葬之以重礼。摄政王与皇上则不同,他们都是太祖爷亲传王孙,不论是谁得胜,都不会威胁大清统治,更不会来为难您,你这位子注定能坐稳了的,那又何需担心?或是夹杂在儿子与情人间难以取舍?”
太后踌躇道:“论心机,论阅历,成败本来显而易见……可……如果福临他……这是大逆不道,会遭天打雷劈的!”沈世韵放下茶盏,身子前倾,凑近太后面前,微笑道:“怎么说?难道皇上其实是摄政王的亲生儿子?”太后浑身一颤,惊道:“没有的事,你……你怎可乱讲?”
沈世韵坐回原位,轻靠着椅背,笑道:“您说没有,那就算它没有吧。反正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话里满是嘲弄意味,分明是不信。太后自觉理亏,不敢争辩。沈世韵笑了笑,道:“说吧,您想要臣妾做什么?”这才终于将谈话转入正题。
太后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将早已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道:“这么多年,该销毁的证据都毁得差不多了,该灭口的人也都杀尽了。近日忽然听说太宗皇帝曾留下一筒手卷,其中极可能留有相关记载,入京时随史籍一并带入皇宫,而今存放在上书房。皇上大概也得到了消息,近日总在那附近徘徊,我也不好动手,更因仓促间,动作不便过大,恐会自露马脚。哀家想请你带皇上暂时离京,只要能拖出十天半个月,我这边也好料理干净,到时让他查无所获,自是唯有不了了之。你可以借口陪皇上出宫散散心,他那么宠你,想来也不会拒绝。”
太后说到最终,声音已经透出恳求。沈世韵却不为所动,对她这副服软哀告之状似还有十足欣赏,微笑道:“太后娘娘,此事假如处理不当,您最重要的两个人极有可能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假如臣妾帮忙从中周旋,支开皇上,给您创造机会善后,您就能同时保全情人和儿子,大家和睦终老。您说,这算不算您一生中头等大事?”
太后听她只是发问,却未明言可否,心里急怒交集,但眼前也只她一人能救急于水火,不能得罪,只好咬牙点了点头。沈世韵微笑道:“那么,臣妾帮了您这么大的忙,您作何酬谢?”
太后一听她竟然还敢跟自己谈条件,更是火冒三丈,真想当场拍案而起,转念又想:“她再怎样贪得无厌,总不可能就此吃穷了哀家。此事牵连太广,不能出半分差池。俗语说求人矮三分,这等出身寒微的女子,她要的无非是些金银珠宝,我还给得起。以此换来后半生平安,值得了。”心中坦然,应道:“好,你说。”
沈世韵却道:“能为太后娘娘排纷解难,这是臣妾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又怎能得寸进尺,反而向您索要报答?臣妾只希望能与太后娘娘融洽共处,盼您待我如己出,别再反对我跟皇上,已足偿我毕生所愿。”太后见她忽示大方,料想也是为讨好自己,嘴上吃几句亏也没什么大不了,道:“你如能办成,哀家记你一辈子的恩。这就说说你的打算吧。”
沈世韵道:“臣妾早有计较,皇上曾在江南为我修建了一座沈家祠堂,供奉我家先祖。臣妾就说,恰逢仲春时节,请他随我同去上香祭拜,一尽孝道。况且江南水乡,风景秀丽,我还可以伴他泛舟湖上,此乐何极。”
太后脸色一沉,怒道:“大胆!皇上私拨国库钱款,替你家建祠堂,却对哀家只字未提。这也就算了,我儿子是九五之尊,身份地位何等高贵,怎能为你家一介草民磕头跪拜?你不过是趁此机会,拉着皇上游山玩水,耽误他的治国伟业!”沈世韵微笑道:“如非太后娘娘的意思,这一趟本也可以不跑。若是您就此收回成命,臣妾便取消计划了。”
太后一怔,思虑急转,迅速冷静下来,心道:“皇上随她出行,必然微服,平民百姓不知真相,也丢不上皇家的脸面。只要能将这事掩盖过去,做多少牺牲都使得。”颔首道:“好吧,都依着你。”
沈世韵并没露出意外之喜,仿佛早已成竹在胸。搀扶太后起身时,又道:“太后娘娘,臣妾知道您一直不大喜欢我,是嫌弃我出身卑微。不过您不知道,家父与摄政王也是旧识,因此才能亲笔修书,让我前来投奔。”太后道:“你说什么?”
沈世韵笑道:“他两人本是至交好友,非我自夸,家父确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入关战役中,王爷曾几次邀他前往助战,家父淡泊名利,向往清淡寡欲的山水田园生活,这才隐居于江南无影山庄。可惜……最后还是逃不过江湖仇杀,怪不得任何人,这些都是命。”太后的心也软了下来,叹道:“做儿女的,给令尊祭祀,那也是应该的。”
玄霜伏在墙沿窥探,一见太后出殿,立即拉了程嘉璇转过拐角,从偏窗跃入房中,跳上自己的小床,双腿盘起,手臂搭在膝盖上。程嘉璇走到一边,小心的将房门关牢,随着在床边坐下,紧皱眉头,道:“贝勒爷,刚才咱们听到的事,到底是让它烂在肚子里,还是去禀报皇上?我可真没主意了。”
玄霜奇道:“刚才?咱们是在赏花呀!你听到什么了?”眼中满是天真疑惑,接着掌心一翻,当真将一束桔黄色小花插在程嘉璇鬓角。
程嘉璇知道他已是含蓄表达了立场,但自己心里总是慌乱不已,嗔道:“装得倒挺像,人家在跟你讲真的,你只管开玩笑!我是觉得皇上被欺瞒了这许多,身世不明不白,登基后也未能真正掌权,就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捉弄,害死他父皇的又是至亲之人,实在可怜。你应该更能理解这种切肤之痛,我们要再装聋作哑,太也对他不住……”
玄霜翻转过身,脑袋直凑到她眼前,两人鼻尖也几乎碰到了一起,停顿片刻,一字字道:“你越来越像李师父了。”此时两人距离甚近,程嘉璇感到他温热的呼吸扑到脸上,一阵脸红心跳,同时也极不自然,翻身下床,又在房里来回兜转。
玄霜侧身躺卧,肘尖支着枕头,手掌托额,两腿翘起,在空中晃荡着,神秘兮兮的笑道:“别急,过不多久,皇阿玛便会御驾亲临吟雪宫。”程嘉璇道:“哼,你又知道了?”玄霜摆出一脸高深之象,却不作答。
两人从未时直等到申时,门外果然传来通报:“皇上驾到!”程嘉璇视线斜了斜,笑道:“真有你的。”玄霜咧嘴一笑,轻跃下床,拉了程嘉璇的手,凑到门边。
几名太监簇拥着皇帝走进大殿,纷纷告退。顺治帝登基六年,虽不可说脱胎换骨,却也与初即位时有了较大差别。他治国重视农耕开拓,将战乱所致饥荒降到最低,反清呼声逐日递减,也有不少百姓自求安生,向朝廷进献供物,以换身家平安。同时他已成长为青年,外貌也出落得愈发俊挺。沈世韵搀着他坐下,微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还以些私家缘由劳您到此,请您不要见责。”
顺治笑道:“那怎么会?朕还要感谢你给我这个忙里偷闲的机会。说起来,朕是有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前阵子你求朕释放莹贵人,不知她近况如何?”沈世韵道:“那是皇上给她的恩典。莹贵人搬出景祺阁后,痛改前非,每日诵经礼佛,修身养性,皇上不必挂心。”
顺治道:“嗯,那就好了。”他对莹贵人贞莹曾有不浅的感情,只因她在后宫大闹,手段歹毒,令自己忍无可忍,才将她削位,打入冷宫。听到她能悔改,自然乐得重拾夫妻情谊,自语道:“再观察些时日,若果真洗心革面,倒可恢复她的‘贞妃’封号。”
沈世韵轻轻点头,故作愁眉不展,轻声叹息。顺治没多久也注意到爱妃兴致不高,担心是为自己冷淡了她,关怀道:“韵儿,怎么了,你不开心?”
沈世韵抬起清亮的眼眸,语速缓慢的道:“如今清明将至,多有人前往扫墓祭祖,臣妾思及早逝的亲人,心中感伤。”想起无影山庄因一句谎言而被灭了满门,自己也几经辗转,才终于寻到安身立命之所。进入皇宫,在旁人看来固是一步登天,但谁又能知她深心哀切。自叹身世,本是为了哄瞒皇上,说到动情处,却当真满心酸楚,掉下泪来。
顺治见她面庞梨花带雨,说不出的惹人怜惜,道:“你要朕做什么?凡力之所及,朕一定给你办到!”
沈世韵叹道:“说了也没有用。臣妾希望皇上陪同到沈家祠堂,给我父亲与叔伯父,以及全庄家丁上一炷香。可皇上身兼帝位,席不暇暖,众臣也会指责我是红颜祸水。那最多是臣妾不符实际的心愿了。”
她是欲擒故纵,而顺治仍然上钩,道:“堆在案上的奏章再多,也不是定要朕亲自批阅,反正那些重臣巴不得兜揽权势,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朕离宫几天,绝不致延误国事,也正称得他们心意,一举两得。朕就陪你去一趟江南,对朝堂就称……微服私访便是了。”
沈世韵眼前一亮,道:“既是如此,不如来个名副其实的微服私访。古语有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呈递奏折中多经删改,难免言实脱节,如能亲身体察民情,定能深刻理会民间疾苦,于今后治世,更有益处。”
顺治道:“很好,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随行者还是少些为妙,那些文官爱好附庸风雅,一到了江南,诗兴大发,满口酸溜溜的吟咏做对,真有些吃不消。重要的还是出行安全,只带些功夫高强的武将贴身保卫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