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朝皇宫,七月半,倾盆大雨。
何妙妙刚一推开木门,搁下的纸伞就倚在门口,抬眼便看到了王才人在窗口焦急的张望。
“妙妙,怎么今天回来的这么晚?”王才人忙走过去,正准备掸掸她身上的雨水,却发现何妙妙早就湿了整个身子,心疼道,“你这孩子,喊你不要去司物司,那边都是些狗眼看人的奴才。”
何妙妙一张俏生生的脸有些懊恼,“王姐身子那么差,这个冬天的木柴都没给我们,您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我到了这冷宫,早就不是娘娘的命了。”王才人苦笑道,正准备找些干净的衣物给她换上,忽又问道,“何福呢?瞧见他没?”
“爹爹吗?”何妙妙转身看了看外面的雨,跺了跺脚又准备跑出去,“我去瞧瞧。”不待王才人答话,她就已经跑远了。
已经是子时了,跑遍了整个后院都没有寻到。何妙妙手中提着一盏破了的琉璃灯,跌跌撞撞地准备出院子看看。出了冷宫的高墙,面前就是一丛芦苇和一个小池,何妙妙正准备再往前走一点,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宫灯落在了地上,滚到池边停住。何妙妙浑身已经湿透,裙摆都是泥泞,她正准备捡起灯,却发现一只苍白的手斜倚在池塘边。
“啊——”何妙妙一声惨叫,吓的退后几步。
在这后宫里,别说是这冷宫院前的死人,就是皇后妃子殿里的太监宫女死了,也没有人敢追究下去。何妙妙一面念着往生咒,一面壮着胆子探头看去。
池塘边匍匐死去的人一身粗衣蓝袄的太监服,仔细一看,赫然是何福的样子!
王才人一边给何妙妙撑着伞,一边叹道,“快些埋了,免得再生是非。”
何妙妙已经哭成了泪人,也分不清是落的雨还是泪,铁铲下去把泥土埋在何福身上,然后入土为安。她泪眼朦胧的抬头看着王才人,哭道,“王姐,爹爹他怎么会落进池塘……他不会水,从来不会往池边走半步啊。”
“乖妙妙,还是快些回屋吧,外面雨实在太大,别害了病。”王才人也垂头落下泪来,忙把何妙妙搀起,走到房前推开木门。
冷宫的条件实在简陋,房顶落了好几处的瓦,屋内好几处都在漏雨。何妙妙却魂不守舍,一身湿透得就进屋坐在凳上。
王才人抱来几块柴,无奈进了些水汽,烧起来着实困难。何妙妙忙住了她的手,说道,“王姐姐,您这冬日的柴本就不够,省着些烧吧。”
“这柴火还是当日何福糟了打才从司物司要过来的。”王才人心绪悲恸,又见何妙妙垂下泪来,这才住了嘴,宽慰道,“妙妙,听我一句劝,冷宫死了一个太监,没有人会在意,何况还是失足落水。”
“不可能!”何妙妙擦了泪一下站了起来,“爹爹那么小心,怎么会落到水里,他从来都不敢靠近池边。”
“那等明日雨停了,就报上去,你看管事太监会不会理会你。”
何妙妙无话,回到屋里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翻倒衣柜的时候,何福的太监服就落了出来。她缓缓伸出手抱住,眼前全是养父的音容相貌。她抚摸良久,竟然将那衣服穿了起来。
碎了一个角的铜镜里俨然就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太监,何妙妙心生一计,去里屋找了王才人。“王姐姐,我去接替爹爹的位置吧。”
和衣躺下却全无睡意的王才人抬眼看去,仿佛又看见了何福站在自己面前。何福本就瘦小,声音也细软,再加上在冷宫许久了,出门在外都是低着头做人,没有人知道何福的样貌。
“妙妙……你这是……”
“王姐姐,我想过了,我们父女二人受您恩惠,您每个月份例不够还要允些给我们。若是没了爹爹这个职务哪些微小的俸禄,我们可就真的过不下去了。”何妙妙一字一句说着,烛火一豆,映着她坚定的脸庞,“明日开始我就接替爹爹。”
王才人泪语道,“妙妙,这可多委屈你啊。”
“我意已决。”何妙妙道,“就当给娘娘报恩吧。”
天还未亮,王才人就起来熬了一碗米汤凉起,在园中割了几苗萝卜缨子腌了咸菜放在碟里,然后喊何妙妙起床。
“当值第一天,虽说何福平日本就低调,没人会在意你。但是也别出现什么纰漏。”王才人看着她吃着,心心念念地叮嘱道,“先去总管太监那边签名字,陈公公会让你替他跑些腿,然后就是回这冷宫偏厢转转,看看别的才人宫女,态度要和善。”
“知道知道。”何妙妙笑道,“爹爹跟我说过,我知道他一天都做什么。”
王才人这才消停了片刻没有唠叨,可是又不放心,送她出门的时候,嘱咐她了三遍“早些回来。”
何妙妙笑眯眯的转头挥了挥手,往院子外走去。
暴雨一过就是艳阳高照的白天,知了在树荫下聒噪起来。
赶在早朝前何妙妙就奔到总管太监陈公公前,签上何福的名字,然后开始一天跑腿的工作——今天轮到她去司物司领两盏宫灯送到正德殿挂上。
何妙妙一想到司物司那群人,心中又气又怕。正走到司物司门口,管事的宫女红燕一脸鄙夷的看着他,啐了一口:“何公公,上回被打的还不够,又想来要什么!”
若是平日里,何福会陪着笑脸讨好她,何妙妙却头也不抬地说道,“今日是来办正事,正德殿要两盏新灯挂上,总管陈公公喊我来取。”
一听是陈公公喊来办正事的,红燕虽看他侧脸神态有些奇怪,但也没法,只得说道,“你等着,我给你去拿。”说完,就把门狠狠摔上。
何妙妙吃了一脸灰,心中非但没有气恼,反而有些坦然。这宫里本就是互相依附生存的,连太监和宫女都有对食之恩,也不能怪红燕的势利。
过了片刻红燕开了门,递给他两个宫灯,阴阳怪气的说,“你们冷宫什么时候能用上这样的宫灯,我就给你跪下了,何公公。”
何妙妙也不接话,伸出手接过两盏灯,躬身就走,谁料红燕伸出脚来作势要绊她,何妙妙躲闪不及,眼看着宫灯要是落在地上,碎了不说,自己也免不了挨板子,她一个着急,紧紧的抱着宫灯,背脊狠狠的摔在地上。
红燕看她疼的龇牙咧嘴,直拍手叫好。何妙妙只得咬牙站起,灰也顾不得拍,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司物司。
赶去正德殿的时候,陈公公已经等得急了,拿着浮尘就唤道,“小福子,你怎么这么慢,呦,怎么一身灰。快些去把灯挂上回去换身衣裳吧。”
何妙妙连忙搬了几个椅子在宫门前,拿了灯杆就把宫灯举了上去。等宫灯稳妥,她正要慢慢爬下来,谁知路过的正德殿的太监见了他,吃吃笑着,在椅子角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叠了三层的椅子应声倒下,何妙妙摔得胳膊肘全是瘀伤。
她正准备狠狠回那个太监一句,却不曾想陈公公恍若未见,走到她面前说道,“快些去换衣裳吧,别脏了正德殿门口。”说完,挥了挥浮尘作势要敢她离开。
何妙妙满腔委屈,心中也渐渐懂得何福当差的时候过的是有多不容易,微薄的俸禄还会留出来,年底给她做新衣服。想到爹爹的这些好,她眼眶又有些湿润。
往冷宫走的路上正路过芭蕉院子。芭蕉叶子遮着头顶的太阳,顿时清凉了许多。何妙妙拍了拍袖口的灰,正想坐下来歇脚,却不曾想草丛里已经躺着一个偷懒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吓坏了,连忙起身,一看是与自己一样的服侍,反而趾高气昂的说,“你谁啊?”
何妙妙低头道,“何福。”
“呦呦呦,冷宫的小总管何公公啊。”小太监笑了起来,转了一圈打量着她,“怎么,过年的米是不是还没凑齐啊,要不要找个宫女帮帮你啊?”
何妙妙看他满嘴污秽的话,心中厌恶,转身就要走,谁知那小太监拉住她不放,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谁不,你敢对我这个态度!我可是寿德宫花妃娘娘手下的!记住了,叫我常德爷爷!”
何妙妙想起养父曾经跟她说过宫里的趣事,其中一个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个叫常德的小太监,当年被花妃娘娘养的花猫吓尿了裤子,花妃娘娘只觉得好笑,收了他到自己的寿德宫来。说来也怪,常德此后再也不怕猫了。
何妙妙本想多说几句,又不想再生是非,只得挣脱袖子,说道,“常公公,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别啊。”常德笑道,“你有没有事我还不清楚嘛。快些,帮兄弟一个忙。”说完,他就从草丛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拿去送给仁福宫云妃。快去快去。”
“我不去。”何妙妙气道,“这可是你的差事,自己躲懒,小心我去花妃那儿告你。”
“你胆子不小啊!”常德笑眯眯的,伸腿就是一脚,正提在何妙妙肚子上,“这儿可没你说话的份儿!”
何妙妙疼得落出泪来。挣扎了几下从地上爬起来,她认命的拿起食盒准备往仁福宫走。
常德追上几步,伸出手来狠狠在何妙妙身上拍了怕,“何公公,我帮你掸掸灰,去仁福宫也显得体面一些,紫鹃那个丫头爱干净的很。”
何妙妙垂下头,急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