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最大的歌舞坊便是东街尽头的一所老房子,门外挂着四个大红灯笼,中间有一匾,大红朱砂书着“醉仙坊”。
醉仙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每日的生意都是锦城任何一个歌舞坊所比不上的。
醉仙坊,便是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也就称得上是我的家了。
锦城最有名的琵琶女乐蝶便是我,我无父无母,打小就入了这醉仙坊。坊主黎妈妈为我取名乐蝶,她说我从不烦恼,手中琵琶奏出的曲子欢快犹如蝴蝶。
黎妈妈呢,不知何时起就是这醉仙坊的坊主了,待坊里无父无母或者流浪而至的姑娘们,都十分不错。
锦城本无大富大贵,再加上黎妈妈从不卖姑娘,所以坊里的姑娘越来越多,热闹得紧。我也总寻思着在醉仙坊挖些不错的姑娘,自己另立一坊,冲着我在锦城的名气,生意肯定十分火爆。
但也只是想想,要是真那样做了还不被黎妈妈从东街追到西街给用扫帚打死——虽然她不舍得打我,但她对我百般宠爱,我若是离开了,我真的怀疑这个整日雷厉风行的老妇人会恨死我。
“黎妈妈,求你啦,就放我半天假嘛!”我拽着黎妈妈的袖子恳求她。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用布满大茧的手推一下我的脑袋,骂道:“今儿要来一个京城的客人,人家就是冲着你乐蝶的名号来的,请个屁的假!”
“好吧……”我失望地垂下脑袋,掉头朝后院走去。
我前脚刚走,便听得黎妈妈去招呼西月今晚代替我,缘是她以为我告假不成,又会自己悄悄跑出去。
既然她都认准了我会偷跑出去,那何不遂了她的想法呢!
偷跑出了醉仙坊,临走前找坊里的西月要了一块面纱遮了脸。也怪我在这锦城太过有名气,出门不遮挡一下我身上那耀眼的光芒哪行呢?
黎妈妈常常说我脸皮厚,没心没肺的。我自恋的程度,也让这“厚”在我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街道两旁吆喝阵阵,过往行人络绎不绝,我的目光一直盯着远处的河,提着裙子一路狂奔。
到了河边的时候,本就近了黄昏的天,终于在这下暗了去,如墨渲染,没有一颗星子,夜空朦胧而又神秘。
河边桥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一眼便瞧见了他。他在桥上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在地上落下暗影。他今日着一身蓝色华服,坚毅英挺的轮廓在月光下蒙上一层暗影。
我蹑手蹑脚的走近他,靠近他。我就站在他的身后,不出声,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蓝色华服很衬他,给他添了一些俊逸的儒雅气质。
“你来了?”他转身看向我,如此热闹的人群,也不知他是如何察觉到我的存在的。
他英俊的脸隐在一片阴影下,看不清切。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说道:“是啊,可惜今天我是偷跑出来的,没带上我的琵琶,不能给你弹琵琶听了。”
我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失落,多少次与他相见,都是在这桥对面那个无人的小亭子里,我捻手弄弦弹着琵琶,他在一旁单手撑着脑袋听,时不时用他关节分明的手指随着我的拍子在石桌上轻轻地叩,清楚可见平日冷淡的他那时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本以为我的失落会引来他的安慰,却听得他突然开口说道:“乐蝶,你裙子上的牡丹真漂亮。”
我愣了一下,随即低头扯了扯自己那来着艳丽牡丹的裙子,嬉笑说道:“你不是说你最喜欢牡丹嘛,我就差人做了这条裙子。嗯……你说,是裙子漂亮还是我漂亮呢?”
要是平日,我想他一定会轻轻刮一下我鼻子,嗤笑说:“脸皮怎的愈来愈厚了?这么臭美。”
自己也一定会回他的话,和他吵闹起来互相说着玩笑话。
可是此刻,他再次回避了我的话题:“乐蝶,我要成亲了。”
我再次愣住,半晌,我还是笑着,轻轻地,一字一顿问道:“邢羽,新娘子是我对吧!”
你说过你要娶我的,你此刻在故意逗我玩对不对?
“圣上赐婚于我,娶的,是那安平公主。”他目光闪忽不定,脸隐在暗处。
“那你逃婚好不好?我们一起走吧!我不做醉仙坊的琵琶女,你不做晋王爷……我们,我们一起去到天涯海角,一起浪迹江湖,一起隐退山林……”
可是,这番话终是在到了嘴边的时候咽下去了,因为他抬起了头,那张俊美的脸呈现在我眼前,他沉着嗓音,对我说道:“你我终究无缘,散了罢!”
话落,他转身离去,背影透着坚决,慢慢地消失在人群之中,带走了我心底最深处的那份心动。
整整十年的情义,十年的时光,在他眼里就那么不值?
一句短短的“你我终究无缘,散了罢”,断掉了丢掉了毁掉了所有的曾经!
记忆追溯到十年前,还处在孩童时代的我们偶然相遇了。
“哥哥,你怎么受伤了啊!”我看着蜷缩在巷角的小男孩问道。
“不用你管。”他的脸上,是在同龄孩子脸上从未见过的冷漠。
一听这话,我倔强的小脾气就来了:“我偏要管!”
酷酷的小男孩愣了一下,撇过头去:“我都说了不用你管。”
我不理会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疑惑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喊你亡国之子啊!”
男孩的眸子里突然布上了一层戾色:“你给我走开,我不用你管!”
他挣扎着就要起身,破碎的衣服散开,露出他胳膊上的伤口,那伤口狰狞可怖,是那样的吓人。那时的我一看那不住向外涌着血的伤口,“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哭声飘荡在这个小巷子许久,我才听得他小声说道:“我不是故意吼你的,对不起!”
我停止哭泣,指着他的胳膊哽咽着问道:“流……流这么多,血,你不,不痛吗?”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可能是看见我哭的太难看,也可能是没想到我哭是因为他的伤口吧!
他刚开始实在是想错了,我在醉仙坊长大,因年纪最小被大家宠的无法无天,所以经常被黎妈妈那个大嗓门吼,他这声吼怎么可能让脸皮厚的乐蝶我吓到?
我拿出自己很珍惜的一块绣着牡丹的手帕,小心翼翼的给他包扎伤口。
月亮调皮的从云层中露出了脸蛋,在沉默不语的他身上布上了一层朦胧柔和的光辉。
后来的我们愈来愈大,仁慈的新皇封了他晋王爷,而我的名声也渐渐传开。
我和他成了好朋友,那时候我总天真的认为自己和他是青梅竹马。
记得前不久与他在这小亭子中相见的场景,如今想来真是十分可笑。
我和他同坐在小亭子中,我抱着琵琶,对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弹起了一首刚学会的《念卿归》给一旁的他听。
看着闭着双眼一脸闲适的邢羽,轻轻吟唱起曲子的词:
青石板桥烟雨路,峭崖绽亦紫陌别。战鼓声声孤枕夜,水湄南城伊人盼……
曲罢,三两声清雅调子收了尾。
“词意本为战士去,伊人念,你弹出的,却毫无凄苦味道,有的,是战士和那女子之间的柔柔深情……啧啧,这无论什么样的曲子,在乐蝶你的手中都会变得欢畅,听着都将平日琐事给我带来的烦恼全消了。”他那好看的两瓣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平淡,却好像真的如他所说,有着一丝疲惫卸去后的轻松。
我转过头,静静的看着湖水。大概是极少时候看见我如此安静,余光中他睁开眼睛,深邃的眸子带着疑惑看向我。
“邢羽啊,你看我俩如此般配,我嫁你可好?”脸上一阵发烫,我觉得自己脸皮的厚度再次上升到了一个无人可比的境界。
他愣了半晌,提声道:“自然……”
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结果,却还是在听到他说出“不可”二字时心情一落千丈,如被临头泼了一盆凉水。
我抿着嘴转了个身,连余光都不再置于他身上。
下一刻,他却从我后面抱住了我,握住凉清月夜里我冻的冰凉的手。感受着他手心的温暖,我傻乎乎地一抬头,脑袋撞在了他下巴上。
他吃痛的咝了一声,干脆将下巴顶在我头上,说道:“傻丫头,你嫁我?应该是我来娶你啊!”
“有区别吗?”我嘟哝道。
月光如水,水浮月光。他沉吟道:“当然有。你是女孩子,这样的话,应该有我这个男人来开口不是吗?”
那时的夜,还存着几份早春的寒气,但是在他的怀抱里,我却觉得,自己的心都是暖的。
这才时隔几日,当初说着要娶自己的他,就站在那座二人常牵手同游的桥上,对着我说“散了吧”,随即拂袖而去,无半分留恋。
想想这十年来的美好,不过大梦一场。
那人留给自己的温暖,也不过是自己缠着他才得来的。
我自嘲的笑,无论是青楼还是歌舞坊的女子,都应了黎妈妈的那句话——我们这样的女子,玩不可用情太深,情到深处,便是痛。
只是手抱琵琶时,难免脑海中会浮现出月光下亭子中静听我弹琵琶的他。
锦城那个最有名气年纪最小的琵琶女乐蝶的琵琶不快乐了。锦城的人如是说。
没了心心念念的人,我也不偷跑出去,想来与他分别已过半月,连他的半点消息也不曾得到。
“黎妈妈……听说,那邢少要娶安平公主了?”我试探的问道,心里却早已笃定了结果。
“什么?怎么可能啊!”黎妈妈一拍大腿说道,“那安平公主曾经是吵着闹着要嫁给那邢少,但是邢少毕竟是前朝太子,当今圣上能留他一命还封为王爷,就够仁慈的了,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他?”
黎妈妈顿了顿,在我震惊的目光中继续说道:“最近呐,边界动荡不安,听说那些人,就是冲着邢少这前朝太子来的。上个月邢少已经主动请缨随军去了边界消灭叛军。唉,也难怪你不知道这些消息,好久没给你放假了,今天就允你一天假吧,晚上我让西月替你!”
“可怜了那邢少,在这锦城里也帮过不少人,如此好的个人儿,年纪轻轻就上了战场,我看现在这状况,那邢少怕是一去不复返咯!”
黎妈妈的话还未说完,我提着裙子就冲了出去,后面黎妈妈只叹我这丫头念放假念的紧。
我不知道我用了多久的时间才跑到邢羽家里……我不信,我不相信!
他现在一定是娶了安平公主,悠哉悠哉的过着驸马爷的生活,怎么可能战死沙场!
我不顾家丁阻拦,提着裙子跑到大堂坐了下来。
墙上挂着几副他亲手绘的牡丹,一团团的开着,雍容华贵,艳丽刺眼。
仆人也知道我是他过去的交好,好吃好喝的招待我,我却如同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对他们不理不睬。
我不吃不喝,待在他家的大堂内,以我此刻的等待来证明,我没有忘记过他。
他一直在我心里。
与最爱的人,相伴十年。这十年里的每个记忆片段,都是那么的甜蜜……一直从指尖暖到深深心底。
可是如今,那个有着我无法忘怀的容颜的男子,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等在那里,每个下人路过我时,都清楚可见他们眼底的悲悯。
期间黎妈妈来寻过我一次,指着我鼻子就开始叉着腰大骂起来,骂着骂着,她也哭了。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在我生命里,待我如同亲娘,只是脾气暴躁了些,一直骂着我疼着我。
此时,她在我面前落下了泪,哭的是那样难看,却也是那么让我心痛。
她将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丢给我,在西月姐的搀扶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离开了。
等了整整三日,第三天的时候,前方传来捷报,同时在这邢羽家里,也传来了一句话。
“晋王爷邢羽,已战死沙场。”
十个字,如掷千斤石,落在我心上。胸口一阵刺痛,我拒绝了上前来搀扶我的小丫鬟的一片好意,独自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如同死尸。走了许久,我恍然有丝清明,抬头一看,不知不觉我竟来到了河边。
我似乎看见了,他站在桥上,一身蓝衣的他俊仙俊逸,身子却虚无似云雾。
他转头看向我,脸上依旧是那淡淡笑容,淡的抓不住,若有若无似乎就要消失。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影,朝他走去,却发现那只是我的幻觉。
如梦惊醒,我十指冰凉,我爱的那个人,陪了我十年的那个人,真的离我而去了吗?
你死了,我又怎能独活?
我带着那十年的爱恋,从这桥上一跃而下。
坠落下去的那一刻,我的手腕被人紧紧握住了。
我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我死了吗?邢羽,我不怪你骗我,我来陪你了!”哽咽着说完,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布满脸颊。
“别说话!我拉你上来!”他咬牙说着,用力一把将我拉了上去。
看见我安好的站在他身前,他一把拥住我,心有余悸的喘着气,轻声说道:“答应我,不要再做傻事了好吗?”
我含着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喜欢牡丹,以,以后我,只穿牡丹,牡丹花的裙子。你,你喜欢听我弹琵琶,我以后,一直,弹给你听。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对不起。”他紧紧抱住我,我明显地感觉到了环在我腰间的那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他声音低沉如同梦吟:“都怪我,我怕你知道我要上战场……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来。”
“无论知道还是不知道,我这里都会痛的啊!”我哭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我错了。”他语气轻柔,深邃的眸子里是我的身影。
我突然开始推他,想挣脱他的怀抱,他有些慌张,疑惑问道:“我都道歉了,你怎么还……”
“你抱的好紧,我都喘不过气来啦!”
他松开我,温柔一笑,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桌子上,一盆牡丹开得正艳,年轻的皇帝伏案作画,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在宣纸上描绘着牡丹。
“报,皇上,邢羽与那琵琶女已在洛阳安家落户,开了一间画舫,专卖牡丹画。”
低头描绘着牡丹的皇上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心想那个和自己一样喜欢着牡丹的前朝太子,如今作为一介平民,该是过的潇洒自在吧!
邢羽是前朝太子,如今一些小地方的叛军,目的正是利用邢羽这个身份来坐拥天下。
让邢羽上了战场,再来一场假死的戏,自然就断了那些人的念想。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邢羽不可能一直做晋王爷。
他自己的爱情,已死在了这深宫之中,何不让那邢羽和琵琶女的爱情,替自己活在牡丹盛开的洛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