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明媚落笔凉,梦醒惊觉人已故。
这金钗若是放在平时,落入凡夫俗子手中,最后的归处大概是被人拿去当铺典当,换些银两当酒钱。这就未免埋没了这件精美的奇物。
这支金钗不过寸许长,比小指还要细上几分,繁复华丽的镂空梅花图案,一枝枝梅花错综复杂相互纠结,最令人称奇的是这细细的金钗柄部竟然是中空的,光线可以由一面射向另一面,再加之繁复的图案,光线在钗柄里反复折射,最后把所形成的图案投射放大到地面上。
我忙错开身子,捏住金钗尾端,让光线更加充分地照射进来。
我惊讶地盯着地面的图案,饶是我程家因家父喜爱而收藏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虽多,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玩意儿。
地上的图案栩栩如生,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盘旋在云端,利爪撕破祥云探出头来,龙尾虬结盘曲,龙角高大威武,龙脊微微向上拱起,在威严雄伟的龙像之上,正好是位于龙脊背的位置,有两个字微微浮动。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微微张开口,我是多久没有这样惊讶过了,这两个字分明就是“上官”!
这龙的图案其实也别有玄机,分明就是一幅地图,有蜿蜒的河流,有高峻的山岭,有广阔的平原……我凝眉,陷入新一轮的沉思。这枝金钗是流萤落在这里的,那么,它和她肯定存在某种必然的联系,她是金钗的主人?有机会问一问关于金钗的事,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金钗里的秘密。
上官流萤?呵……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流萤锋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划进人的心里。像冷冽的寒风,无影无踪,出现时所过之处必然涌起悲伤的绝望。这就是流萤给我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冲动,想要保护她,温暖她,给她幸福,让她漂亮的眸子里有一天也能笑意盈盈。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站在向日葵花海中,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嘴角挑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就像这样,嘴角浅浅的犁涡引来蝴蝶,召开彩虹,每一朵花都争先恐后地盛放。
转眼三个月已然过去。却仍旧没有关于她的任何音讯。只觉得这几个月过的甚是无趣,报纸上说今天日本人的某位高官会来锦官城,接替坂本的位置。这样轰动的大事,按流萤痛恨日本人的脾气,今晚应该会有所行动。
于是,我想着晚上去外面逛逛,也许能碰见她。夜幕降临的总是比黎明要快。我在锦官城最有名的茶馆里坐了一整天,还特地选了二楼靠窗视野最好的位置,结果还是没看到流萤的一片衣角。
那个日本军官今天中午已经成功接任了坂本的位置,今晚在咏春堂听戏庆祝。
正当我百聊无赖准备离开时,忽然看见楼下越过一个黑影。看来人的方向大概是咏春堂。
忽然心头一颤,是流萤吗?她去刺杀那个日本官了?来不及细想,跃出窗外,提步追了上去,为了不被发现,我始终和黑衣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许是太匆忙,黑衣人始终没有发现在身后尾随的我。
风景在迅速变换,我粗粗打量一下周围的景物,已经到了城外了,再往前,不远处就是一个破败的小庙。她已经发现我了?难道她要将我引去那里?也罢,听凭造化吧。
小庙异常破败,门前、瓦檐下蛛丝密布,黑衣人闪身进了庙里,我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毕竟我从小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于是强压下心头的不适,跟着进入庙里,铺天盖地的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灰尘迷了眼,心下已觉不妙,只听得一声枪响,我还未反应过来,肩膀已经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枪,鲜血很快就染湿了衣服。
“啪啪啪——”枪声又接连想起,我靠着墙角弯下身体,迅速移动位置,顺着声源处接连射出几枚飞镖。“你是谁?”我立于柱后,手上的飞镖不间断地发出,心下暗暗思揣:此时近距离地看,才发现他的身形是一名刚才他是从咏春堂方向来的,刺杀坂本和日本军官的人想必就是他了,但他把我引来这里的用意是什么?而且刺杀者是左撇子,黑衣人刚才开枪时,子弹轨迹略偏右,手从枪上绕过去,右手握住枪柄不动,用左手换的弹夹……
黑衣人并不说话,但也没有继续开枪,气氛陷入一种古怪的僵局。枪?枪!在这样的年代,除了日本人,能持有一把枪的人不是土匪就是军阀中的人。他是谁?难不成是他?但是怎么可能?真相快要浮出水面,却总被一层薄雾遮挡住。
“流萤?你怎么来了!”我装出惊讶的样子,故意喊出声来。果不其然,黑衣人一愣,往后看去,我抓住时机一枚飞镖射出,他反应极其敏捷,侧身避开。
但我全力射出的飞镖也不是吃素的,锋利的刀刃在他脸上划下一道血痕,同时也割断他蒙面的黑巾。
“黄世仁!”虽然已经猜到七八分,但亲眼所见还是令人震惊,“呵,爱国的汉奸?为了杀人,把自己伪装成左撇子,藏得够深的啊。”那些看似不合理的事情现在忽然都变得合理,我瞬间豁然开朗,黄世仁喜欢的人是流萤,所以放弃自己的身份,在暗中保护她。
黄世仁容貌硬朗,此时眼角微微上挑,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你就把这个秘密永远的带入地狱吧。”
“呵,是么?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我反唇相讥。
窗外越过一只野猫,带起细细碎碎的声响。“敢和我玩个游戏么?”黄世仁掏出一把枪,拆掉弹夹,只留一颗子弹,又重新安好,将枪扔过来,落在我和他的中间,又将他的枪按照同样的办法弄好,扔在中间,“这两支枪里都只有一个子弹,待会儿同时出手,比一比谁的运气更差。”
“疯子。”我低声咒骂,肩膀又在隐隐作痛,飞镖也在刚才的打斗中用完了,只能拼一拼了。
月光透过破败的荒草、残缺的屋顶、漏风的墙壁,在我和黄世仁之间投下惨淡的白霜,白惨惨的月色在黄世仁身上流转,更衬得他笑容阴冷。
心中愈发不安,仿佛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开始吧……”黄世仁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漫不经意地抬眼说道。两人同时出手,同时开枪,一个黑影突然闪出,来不及细看,只听得两声枪响,闯进来的那个黑影倒在了黄世仁怀里,胸口传来顿重的痛感,仿佛被巨石重重砸下,喉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喷出。
脑袋昏昏沉沉,身子一晃,倒在地上,肩膀上的伤口再次撕裂,尖锐的疼痛使我脑袋清醒了不少。
“流萤!流萤!你感觉怎么样?流萤……”黄世仁慌张焦急地喊着流萤的名字,手忙脚乱地掏出金疮药给流萤止血,太过慌张而导致药大部分都倒在了地上,“流萤,你坚持住,我带你去找大夫。”
鲜血很快就浸湿了流萤胸前的衣服,她抓住黄世仁的手,用力摇了摇头。另一只手费力的摘掉面巾,露出俏丽却苍白的脸颊,眼神褪去锋利与冰寒,一双漂亮的眸子水光潋滟,我见犹怜,朱唇轻启:“世仁,我爱你……爱了很久……你为我做的……做的一切我都知道……能亲口……告诉你……我爱你……我已经……知足了……咳咳……”
“流萤,不要说了,我带你去看大夫,你答应过我,只要你杀尽那些害死你父母的日本人,你就和我一起云游天下的……”说到后来黄世仁已经溃不成军,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眼眶发红,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他的脸紧贴着她的脸,他的眼泪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黄世仁抱起流萤朝外面狂奔而去。
我躺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看着头顶凄惨的月光死在屋顶上和我周围的空气里。眼眶沉重,滚烫的眼泪烫伤了心脏。我只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者,我卑微的暗恋还未开花,就在黑暗的角落里被扼杀了幼嫩的新芽。
我掏出怀里的金钗,就是它,刚才救了我一命,我宁可我没有活下来,那我就不会看到流萤在我的枪下受伤,甚至丧命……我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被碾碎了一般,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疼痛,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死了千百万次,在悲伤和绝望里起起伏伏。
后来……
后来,锦官城里流传着一个令人叹惋的故事。故事里的男子为了替女子报灭门之仇,装作汉奸,潜伏在日本军营里杀了日本多少高官,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那女子死了。男子闯进日本军营里杀了许多人后,就连同那女子的尸体一起消失了。
有人说,曾在薄雾朦胧的清晨看到那男子抱着女子的尸体策马出城。
四五十年后。“这只金钗,大概永远也还不了她了吧……”摇椅上的老人闭着眼,掌心里紧紧捏着一支金钗,语气苍凉,“我还没告诉流萤其实她就是和我有娃娃亲的姑娘……”
我静静地听着,在阳光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我知道他的故事讲完了,他至今未娶,他告诉我他打算就这样孤老终生。而我看到的故事并没有就此完结。
哦,忘了说,其实我是一只猫,一只比同类多活了很久的猫。
阳光下,向日葵轻轻摆动着裙摆,笑得格外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