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月将白,自何商宿从岚嫣台离开,就好像忘了回去的路,漫无目的,亦无方向,她在永都城中晃荡了好些时候,才在城里一处荷塘停了下来。
“好累,先歇歇脚。”她看四处无人,才把穿着的一双步云履脱下。脚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红印子,如果不是这双丝制的步云履,她的脚上有的怕不只是红印那么简单。
起先走了那么些时候,何商宿倒不觉得疼,现在一脱下鞋子,反倒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荷塘里湖水灵动清透,桥下不时有群鱼结伴并行游过,一碰见密密匝匝的荷茎,就敏捷地分散开来。何商宿就这么坐在荷塘边的石头上,盯着塘中游鱼聚了又散,分了又合。她笑得开心,不禁念起小时候先生教授的两句童谣,
“桥鱼过,御轿落,茅帐住一跛,金屋居一祸。跛惹祸,祸缠跛,御轿着了火,桥鱼下了坡。”
何商宿多想自己余生就活在这荷塘边上,管它什么尘世人间,生死祸福,都与她没有干系,把那些自寻来的烦恼忘个干干净净。
待到她的脚不知不觉中滑到冰凉的池水里,永都的春寒,才把她冷得从美梦中醒过来。
塘中的鱼不知藏在了何处,原本波光粼粼的池面,忽然平静下来,倒映出何商宿的影子。
何商宿眯着眼睛,觉得池水中的面容不太熟悉,她已经很久没照过镜子了,若不是这一池静水,她就要忘了自己长着一副什么样的皮囊。
何商宿首先看见的是自己的眼镜,和何家所有人一样,一双纯黑的眸子。她再看了看整体,鼻梁不高,额头又不够丰满,冷了一夜让她的嘴唇显出几分惨白,万幸还有一张鹅蛋脸把眉峰收敛了些。
她发觉自己算不上漂亮,又想起诗安用胭脂画着铜镜的样子,感叹一句,
“诗安,美甚”。
水面忽然起了涟漪,一条红锦鲤跃进何商宿的视野,化为一段红绸在水中飘动。红色,多喜庆的颜色。何商宿好不容易忘了的,又被它提醒得记起来。
今天,是诗安嫁人的日子,亦是晏辰星娶亲的日子。
无名火起,何商宿纵身一跃,激起水花阵阵。她誓要抓到那条万恶的红锦鲤,然后把它千刀万剐,煎炒烹炸,再连皮带骨吃个干干净净。好吧,其实她是饿了。
何商宿水性再好,也追不上那依水而生的红锦鲤。她在冰冷的池水里跟着那鱼游了好一段路,最后,眼看着它一头扎进藕花深处,无影无踪。何商宿游得累了,气也消了,懒得再追,干脆把自己像泡药材酒似的泡在池水里。把头整个闷进水中,喘不上气时在探出水面,周而复始,一直到她觉得高兴了为止。
永都城的另一边,将军府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距吉时还有两个时辰,若是寻常人家的婚事,这正是嫁娶双方父母谈天说地的时候。但诗安出身皇家,如今她唯一的亲人,在她大婚之日,不过下了一道圣旨,大赦天下。隔着一层迷蒙的红纱帐,诗安静静坐在床上,听宫里差来的宣旨官阴阳怪气地念着那道赐予她的福令。吚吚呀呀许久,读出大串虚妄累赘的陈词滥调,宣旨官手中的金色卷轴总算收回了原来的样子,
“公主诗安,接旨——”
诗安仍坐在原处,纹丝不动,透过三尺红绸,她的一双眸里,满是无谓的木然。宣旨官提了提嗓子,又将尾音拖得长了些,
“公主诗安,接旨——”
按宫中规矩,宣旨过三次,仍不起身接旨,即是轻蔑皇恩,按律杖责三百。
见诗安还是起先那般姿势,宣旨官怒了。再没等下去的耐心,这里却了一句什么东西
“公主诗安,接......”
“末将晏辰星,接旨来迟,望吾皇恕罪!”
想必诗安不会忘记,有一个名为晏辰星的男人,初见时,即救她脱了一次酷刑,凭的是一声断喝,凌云冲天。
此前,晏辰星一直忙于应酬宾客,直至他见宣旨的官吏入屋许久,却仍未出来,方知诗安出了状况,当即撂下一众推杯换盏的达官贵人,匆匆赶来。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一对身披喜袍的男女,静默良久。晏辰星不知该如何面对诗安,他以为诗安受了惊吓,想要出言安抚,可是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击溃过千军万马的晏辰星,却在诗安面前败下阵来。
晏辰星正欲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句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谢谢。”
吉时已到,按着既定的程序,晏辰星和诗安拜完了天地父母。花鼓炮仗,丝竹管弦,充斥于空气的欢庆乐声,不着痕迹地掩饰了他与她的沉默。
洞房花烛夜,晏辰星斟来两杯喜酒,自己仰头饮下一杯,留下一杯剩予诗安。
“与我结婚,公主大概是不肯的,末将自知行事鲁莽,不识怜香惜玉。不过公主不必担心,若公主一日不愿,末将立誓不碰公主毫厘。只要末将尚在公主左右,必定竭尽所能,护得公主平安。”
对于诗安,晏辰星不知究竟能做些什么,才能使她不那么沉默。其实诗安不过是害怕,怕她今后的生活,都要被无穷无尽的圣旨主宰。而今日晏辰星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不停地提醒着她,
“诗安,信他,他会护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