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宫欢宴,歌舞升平。今夜,乌蕨苍生于永都肆意纵情。城内城外,篝火猎猎,驱散所有因战乱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凄凉,就连夜空中万点繁星,也被这冲天火舌嗜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回来了。五年前,他领旨扬骑而去,平倭荡寇于千里之外。现今,他凯旋归来,带回的是数十年的和平。乌蕨上下,怎能不为他沸腾?
只可惜她独守寒阁,斗转星移,几度春秋,终于守得他平安无事,却等来一个非她所愿的结局。
喝完最后一斟,她抬起头,想找到当初他指给她的那颗星。怎奈醉眼朦胧,望穿银河,惟有几丝愁云惨淡。
“找不到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找到呢,你说的那颗星。”
往事如烟,正因她不愿流连于过去的时光,所以才会惊讶,不知何时,自己也变得爱怀旧起来。
轻叹,唏嘘,回首,风雨飘摇十余年,一场离别,她与他,只剩当初。
朝堂上向来暗潮汹涌,明争暗斗。她是当朝宰相的掌上明珠。他是乌蕨的将门次子。最初,便是两家人水火不容的关系,促成这段孽缘。
御花园内,有一古亭,名为竺松亭。犹记她六岁那年,初次入宫。春意正浓,鸟语花香,初来乍到的她,迷于花海的繁复绚烂,对园中万般的绮丽明艳,她只觉刺目。慌不择路地逃到这处松涛猎猎的古亭中。松林环绕,处处皆是她苦寻不得的清幽。毫无拘束地游弋于朵朵林荫之下,她爱那时每一段由春光淌成的河,也还记得指间跃动的缕缕细碎阳光,林间松枝的清浅香气,仿佛是弥漫于空气中的自由气息。最初一切的美好,她都不曾忘记。就如同他们的初遇,至今,仍深烙在她灵魂深处。
那天,她与他初次相见。待到多年之后,她才真正明白,那并非古物语中描绘的美丽邂逅。
那是一个意外,一个他们纵使他们耗尽毕生运气,也难以躲过的意外。
散宴后,他偶经御花园。长夜微寒,本想四处走走,以散酒意,直至有踏上那条熟悉的青石小路,才发觉,恍惚间,自己又重回故故地,夜幕下的竺松亭,一如当初,寂寥清冷。月华似水,朦胧疏淡,轻笼于孤亭之上,悄然托起一阵恬淡安然。
他细细打量起亭边的一草一木,原来古木常青,细水长流,纵世移时易,沧海桑田,昔年小亭中漫长的时光,从未远逝。
在外征战多年,他设想过多少种重逢时的场景。只是想不到,许久不见,再见时,竟遇她独自买醉。她极少喝酒,又那般注重仪表,何谈醉卧于在这冰冷的石台上。可眼前的景象如此真切,积了一夜的露水星星点点,布满她的肩头。他为她轻拂下身上纤密的水珠,解下一席貂裘,替她小心披上。见她睫羽微颤,抖下几颗零星的露,好似她哭了整夜。但他明白,她早在多年前,就忘了如何为无谓的人和事落泪。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的样子。
乌蕨将军归朝面圣,他带着随从到宫中寻得竺松亭这一清静地方练习箭法,护具甲胄一应俱全。正当他准备接下远处飞来的一箭,她却倏地穿林而出,平白替他受了一箭,明明强忍着疼痛,却硬是把涌到眼角的泪压了下去。红着眼眶问他,“伤着了吗?”
“无事,倒像是姑娘伤势更重些。方才我已着甲胄,姑娘本不必如此着急。”
听出他话里有几分取笑的意味,她有些愤懑,踉跄支起身子就要转身离开,“自是小女子愚钝,不想扰了公子雅兴,望公子莫怪,先辞一步。”看着她三步半停的狼狈样子,他也觉得无趣,追上前去,解释道“怕是姑娘误会我了,以姑娘的伤势,还是少些走动,且把这金疮药上了,晚些时候,我再送你回家。”
她故意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任由他递药的手僵在半空,既不接过药来,也不去理会他。
第一次遇见女子赌气,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姑娘的意思,是要我帮姑娘上药?不过在下是个粗人,下手不知轻重,姑娘可得忍着些疼。”
说罢,他真摆出要替她上药的架势,吓得她险些从石椅上摔下,只好打个圆场,
“还是免了吧,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我这左手倒还没残,不劳公子费心了。”
她背对着他,自顾自地上药,他则在一旁揣测着她的身份,可她上药的手法实在是令人发指,就算她急着让伤口快些痊愈,也不至于把金疮药当万金油,一个劲地往上抹。
终于,他看不下去了,
“对姑娘这般称呼总是不妥,看姑娘上药手法不甚娴熟,想来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恕我冒犯,斗胆请教姑娘姓名。”
“林总星宿,不过参商,吾名商宿,至于姓么,你无权知晓。”上药吃痛,她本就没什么好声气,这三两句简直就像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不自报家门,在下晏辰星,今日便算是与宿小姐萍水相逢,认识一场。”
之前她脸上一直没什么变化,听到他的名字后,立刻冷下脸来,
“今日算我不对,你我二人还是不要相识的好。”
从宫中归来,晏辰星无心休息,只叹今日种种之机缘巧合,他本以为凭晏何两家的关系,应是老死不相往来,怎奈他偏偏招惹上何家的女子。奇怪的是,他莫名地没感到麻烦。
何商宿归家后,亦是心神不安。从小,她便被教育不能与当朝将军家眷有丝毫的关系。
怪只怪她初次入宫,一时冲动失了分寸。即便现在她千般悔恨,也覆不了她那为救晏辰星“舍身而出”的荒谬事。
她开始害怕父亲知道后又要大动肝火,又担心被闲人看见,徒生蜚语流言。心烦意乱,像是要把自家后院踏了个遍,也难静下心来。索性她就盯着墙头的月亮发呆,嘴里含着半根萸草,心底是停不下的抱怨,想得多了,话锋一时竟没能拦住,
“晏辰星,你这遗臭万年的扫把星!”
忽闻墙头草木微摇,
“这么咒人可是有失何家风度啊,何商宿小姐。”
“不知晏公子喜欢于夜黑风高之时造访,有失远迎,公子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我来拿回那天借与何小姐的金疮药,顺便容我提醒一下小姐,萸草治的是烧伤,对箭伤少有助益,切不可病急乱吃草。”
“这么说来,公子大费周章翻墙入院却也是有理,只是那金疮药不多不少,刚好用完,公子怕是白来一回。”
晏辰星走这么一趟,本来只是想看看何商宿伤势如何,见她还有和他斗嘴的力气,便是无大碍了。于是他纵身一跃,轻松翻过院墙,临走时不知从何处寻得一枝泉斛子,随手扔在她的身上,
“泉斛下火通肠,对小姐的性子有大有裨益,生食即有疗效。”余音悠悠,荡满何家后院。
可惜晏辰星走得还是早了些,看不到何商宿于月夜下发愤背记《神农百草纲》,整整十七卷,从头到尾,记得一字不落,颇具学术精神。
相识之初,二人皆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谁也没在嘴上饶过谁,渐渐地,他们却又都开始习惯并喜欢上这种相互嬉闹的感觉,一起依赖眷恋着这段时光。
后来,何商宿才逐渐明白,当初的他们,不过是找到了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能在这人面前毫无顾虑地卸下自己所有老成持重,所有沉稳练达。世上本无缘分,他们心性相像,也只是家境七分相似促成,难得有人能让终日满怀城府算计的自己轻松几分,说什么天赐良缘,到头来,都仅是各取所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