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见过李钰,对他的到来不是感到意外,而是直接质问我为什么带来,只因为你早就知道他和我在一起,对不对?杨雪儿身边一个侍女,是你的人?柳青云出现在万芳园也有你的手笔?”
姜小鱼把几处疑点推敲,不难锁定答案,她平淡陈述着,没有要强势冤枉谁。
孙铁默然道:“是。”杏儿是两年前安插的钉子,柳青云也是在花楼被灌醉后教唆到万芳园的,恰好昨晚李钰也在场,只要把二者联系起来便能达到一些效果。但他又有点后怕,果然什么也瞒不住商主。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姜小鱼一言不发,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冷冷的睨着他,幽黑的眼眸深处不知是忿怒还是失望,屋里陷入沉默……
李钰退下鞋履,绕过正对门的大理石墨梅插屏,缓缓环视厅内,南面是几扇开阔的落地窗,青丝帷帘逶迤垂地,两盏高脚莲灯相衬,天顶悬挂弧线形的水晶串子。
东面有幅巨大的彩漆浮雕,是恢宏大气的碧海潮生图,下首摆放着一张躺椅,铺设锦被褥子。中间是张檀木矮几,上面搁着梅花灯座,时鲜果盘,红泥小炉灶温着茶水,地面铺的羊毛毯,踩着又暖又软。
他上前拉开了窗户,天高地阔,清新的春风夹带毛毛细雨迎面拂来,白芷渠如柔软的丝带飘摇于眼帘,偌大的码头商船云集。西北角是大片森林,东西方平坦的原野是梯式茶园。
谁能想到呢,临琅首富挖空白芷城地底,以城外不食烟火的道观和乡野田园来掩人耳目,开拓了这么一片领域。
李钰不会天真的以为姜小鱼给他看的就是全部,那么,这座庄园耗费了他多少时间,五年?甚至更早?其间又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
难怪姜小鱼如此有底气,这白芷城早就由他掌握了主动权,白芷城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被人一点点蚕食,只剩下一个躯壳,只要被尖利的刀子一捅,便是土崩瓦解。
他等待的不过是个契机,悄无声息的,如同探囊取物,而他,便是那个刽子手。
李钰望着遥远的天际,不禁深思,这么早慧有野心且有能力的孩子,不是天纵奇才又是什么?
早在见到百晓先生,是他一门心思想算计姜小鱼,还是被姜小鱼反算计了呢,他不想去追溯起因了,享受过程和得到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李钰想通了关键,对姜小鱼岂是刮目相看来形容,他挺直背脊站了一会儿,屋里静得只有风打珠帘的清脆响声,随之将视线落在了西面的檀木柜子。
柜门是透明的琉璃制成,让里面的古玩看起来尤为瑰丽。上面摆放着各种船只军舰模型,画册,游记,戏本,沙漏,摆钟,迷宫图,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大概是舶来品。
其中一幅锦帘遮住了一个金帧画框,李钰好奇扯开了锦帘,是幅西洋油画。
画上少年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环抱双臂,背倚着一棵歪脖子梅树,身后白雪皑皑,天地之大,衬得他的身影特别醒目。
他束着发髻,翘着小撮马尾,鹅蛋脸,肤如白玉,面颊粉嫩,眉间气宇轩昂,大大的杏眼灵气十足充满狡黠,唇红齿白,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脖子围着金灿灿的项圈,宝石琳琅满目,肩披大红暖裘,身穿墨绿锦袍,衣摆处绣着浅色的绿萼梅,腰间挂了一个小巧的玉珠金算盘,黑缎皂角靴很拽的踏在一块岩石上。
李钰一怔,霎时间便认出是谁,只是年容比现在还小,大概十岁吧。他不知不觉被这幅画吸引了去,似乎能想象,当时某人很怕冷,时不时搓手,又顾虑着自以为酷帅的姿势,时不时手脚并用跟一个言语不通的洋人画师交流,还有一群人在下面守望,护着他安全的热闹场景。
李钰想到那一颦一笑,不由勾勒起嘴角的弧度,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又在对姜小鱼笑了,哪怕仅是一幅画。
这种莫名情绪让他有点烦躁,扔开了手里的暗黄色宫绦,装饰的金玲叮呤击撞,一声一声,像水滴一样落入心湖……
在姜老板的气场威势下,孙铁砰然跪下:“商主,属下知罪!”
铁铮铮的汉子匍匐在脚下,姜小鱼没有丝毫动容。
事情很简单,孙铁探知到了消息,因为自己的私心,连上次天宝来调查的时候都瞒了过去。若说罪责,他顶多算知情不报,言归正传,是翅膀硬了随心所欲,没将她放在首位。
可笑她的眼线一个个都没用,李钰说得不错,这恩威并施,还是要重在立威!姜小鱼掂量了言辞,冷冷开口:“你先起来。”
孙铁没有起身,姜小鱼走向书柜翻出四年前的档案,孙铁红了眼睛望过去,紧攥的拳头指关节发白,几乎是哽咽地说:“商主……”
孙铁原本生活在小康之家,一家人在白芷渠做着鱼货生意,父母遇难后,与姐姐孙芸相依为命,过着贫苦生活。
孙芸长得貌美如花,在河畔浣纱时被李昭相中,杨峰便强抢了她入府去讨好李昭。
孙铁孤立无援,只得在杨府门口恳求,几次三番被家丁打走,过了几天,好不容易孙芸等着放出府门,却一头撞死在了杨府门口。孙铁告去衙门,杨峰买通官员,矢口否认罪状,依旧逍遥法外。
孙铁一心想找机会报仇,无意得知了杨峰做着贩卖人口的勾当,将心比心,出手相救,坏了杨峰几次事,后来被巨鲸帮报复,绑着石头沉入白芷渠。
因缘巧合,被十三联商的帮众救下,成了普通一员,靠着自身努力,得到姜小鱼的看中,挣到了现在的位置。
姜小鱼语重心长道:“耽误了这些年是我不对,但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履现。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的仇可以报了,然而你一直以报仇为目标,了却心愿,之后的路要怎么走你需要好好反思,人生是你的事。当然,十三联商不强留人,你可以选择离开。”
依孙铁的职位,知道这么多秘密,要么以身殉职,要么自残为废,否则别想抽身而退,所以姜小鱼承诺他能离开,一定是平安离开。
孙铁黯然惭愧,暗骂自己糊涂虫!生为浮草死如蝼蚁,有幸得商主垂怜收容,得以发挥一技之长,商主赋予新的人生,更替你雪耻大仇,欠他的恩情来世做牛做马都还不清,有什么资格背离!
“孙铁以九泉双亲魂下发誓,绝不再犯,求商主再给我一次机会!必以您马首是瞻!您惩罚我吧,只求不要赶我走!”
她没有回答他,唤了阿晋进来。何晋有些赧然,手里提了几个绳牌,他已经处置了一伙儿人,拟订了提辖的新人名单。
孙铁立即卸下了腰间的曜石玉,双手举过头顶,甘愿降职,何晋轻轻一叹,请示姜小鱼。
“收下。”做错事的人就该受到惩处,没得商量。
不想以后的人时时在意她的主张,做起事畏首畏尾,姜小鱼又缓和了语气道:“交给你个任务,把杨峰的商船盯死,情报不得有误。你的功绩不会因此磨灭,做好了复职,做不好,你就到地下管理去。”
孙铁如释重负,铿锵回道:“是!”
“我这人对一些事向来不讲情面,阿铁你记住,这次,只是因为你没有对十三联商造成实质性的损害。”
孙铁明白,躬身出了门。
“阿铁一时糊涂,经过商主敲打后,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只因为他是你兄弟又算你半个徒弟,少不得为他说两句。”姜小鱼不满嘀咕,何晋哑然失笑,连连点头:“商主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姜小鱼围着桌子踱了几步,回忆起昨天看到的花船,回眸瞅着他:“红袖坊可是到了卞唐?”
“是的,芊羽姑娘谱了新曲正沿江巡演,昨天刚入渠。”何晋顿了片刻,道:“石三姨一直想依附咱们十三联商,我深入调查过,没有问题,您看……”
红袖坊是座高雅的水上伎坊,常年在临琅河至青陵江巡游,一直很受文人雅客世家大族青睐,芊羽姑娘更是今年登上了美人榜第七名,倍受追捧,若是归为麾下,将是一个很好的情报网。
何晋坦然的看着姜小鱼,希望她同意。
“好久没听芊羽姑娘弹曲子了。”姜小鱼陶醉似的阖起了眼,神色淡淡道:“先取得联系吧,备份厚礼送去祝贺,或许,能有用得着红袖坊的地方。”
何晋笑着应下,估摸这事儿成了五成。
姜小鱼推开窗户,望着她可爱的白芷渠码头,娇脆的嗓音幽幽回旋在风里:“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一个自以为是的糟老头,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有多少能耐跟我叫板。”
一缕清风掠过,耳发调皮挠着精致的脸蛋,她垂下眼睫,半掩眼中明锐的流光,似笑非笑道:“阿晋,接下来几个月要忙了……”
何晋奋然一振:“属下时刻为这一天准备着!”
姜小鱼说了大概计划,两人商议后,事项差不多处理完了。换了身简便的高领窄袖衣袍,墨锦束带,整个人扫去惫赖之气,精神焕发的出现在四少爷面前。
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密封袋,笑嘻嘻的露出一排雪白的贝齿,憨态可掬的笑容比三月春光还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