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红灯笼 文/憬悟
黄尘古道。你漫不经心的时候,立下了历史功劳。你放浪形骸的时候,埋下了弥天大祸。你穿越红尘的时候,迷失了格物致知。你四面碰壁的时候,悟出了人间沧桑···
(一)
这一辈子最令田二梗心气恼恨的是为夫人朱佩芸办出殡送葬的事。
那年的夏天,真是气温最炎热的时候,毒辣辣的太阳烤焦了大地,房前屋后的几块畦田种植的蔬菜全都腻歪歪的萎靡了下来,天空无云,几天都没有飘过一片云丝,每天房前屋后树上闹喳喳的鸟儿都不见了飞影,平常威严看家的大黄狗也热的失去了精神,躲在厨房屋后檐下的阴地里懒伸着鲜红的舌苔,歪裂着大嘴流着长长的粘膜趴在地上喘息。
酷暑炎热,然而老夫人朱佩芸却在此时去世了。田二梗惊天呼地的喊着家人,身边除了媳妇孙贵琴,儿子不在家。田二梗忙了一身的汗水,终于费尽周折,在道长张荣林的指点下,孙贵琴把经常不归家的儿子田胜宇找了回来。
死了母亲的田胜宇不得不“孝”字为先,不得不丢下外面的事情,同时不得不带着外面的家眷赶回来先为母亲送葬,并且在罗老板的棺材铺里挑选了一口上好的棺材。然而令田二梗也意想不到的是随着儿子的回来,竟然又跑来了一个带着一儿一女的孩子和一个怀孕着肚子的两个来奔丧的女人。
田二梗望着身边会蹒跚学路的孙子,莫名其妙的望着守家的媳妇孙贵琴,充满惊愕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小龙在外面怎么会有这么多女人和孩子带来家?”
小龙是田胜宇小时候的奶名。
孙贵琴耷拉着眼皮没好脸色带着怄气的冲着田老爷子说:“你以为你家儿子是什么好东西?”然后又阴阳怪气的讽刺说:“你老爹福分大,养个儿子是罢工总指挥,有操龙的本事,带回来两个女人,你老爹子孙满堂啊!”
孙贵琴连气带刺的把田老爷子呛得嘴巴噎着、眼睛瞪着。
田二梗平时是知道儿子田胜宇在外面有一邦子能呼风唤雨、能让政府头疼的朋友,还有一点不太规矩的耳闻,也知道儿子结婚前在街坊和一个叫王桂香的女孩有过一段时间的亲密来往,隐隐的听朱佩芸说过儿子和王桂香好像还有过一个孩子,但始终没有见到过这个孙子,眼面前突然冒出来大小年龄相差不多的几个孙男孙女,着实让田老爷子惊愕不小。
在老伴去世的节骨眼上,孙男孙女的香火突然旺盛起来的田家,田二梗却说不出来是祖上的阴德?还是现世缺德?更提不上是喜是忧?是悲是愁?
田二梗焦急的满头大汗,怕狗见到生人多惹事,先找一根铁链子,把大黄狗拴在厨房的北墙角,赤裸的上身只披了一块麻衣片子,上火的红亮亮的光葫芦脑袋上汗珠闪着亮光,满脸的皱纹像被雨水浇注过的苦瓜顺着瓜纹纵横交流。
孙贵琴一身白衣素服像阎王殿飘忽的尸魂,滴汗没淌,粉妆的白脸上一对含怒的杏眼垂着眼皮左右不顾,一副死人与自己无关的高高挂起。手上牵着蹒跚小儿,小儿头上的麻纱白帽歪戴在脑袋上,一爿铜钱大的红布像一滴鲜血染在白帽子顶上。
孙贵琴不断的给儿子扶正戴在头上的白帽子,白帽子顶上的一点红布此时显得特别殊荣和金贵,因为这是正宗嫡子嫡孙地位专享的孝帽子。
两条长凳支腿的棺木里躺着死人朱佩芸,按照大户人家的乡风乡规,朱佩芸裹着七层衣裤,上身披道氅,足下登云履,头上梳理整齐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还带着一顶黑帽,身上还盖着锦被,紫光红亮的棺木里填满了用纸叠成的金银元宝的冥币阴钞。
棺盖戗靠在两条长凳的支腿上,就等着盖棺出殡了。
颇有气势的大院门口两边用小竹竿支起的两只水瓮般大的白灯笼,灯笼里插着大白蜡烛,灯笼上贴着黑字的“奠”字,烛光闪耀,“奠”字醒目悲怆。房檐下都挂着一排小白灯笼。迎门的六米多高的山墙面,从墙顶檐口到下面悬挂着齐墙高的白布挽联,挽联上醒目的书写着田胜宇亲笔书写的工工整整的楷书挽联:
慈母西辞别世间,风号鹤泣天雨泪,儿呼难回还,
生离帐恨肝肠断,月落乌啼地恸悲,伤心思娘亲。
白布黑字的挽联在烈日下阴沉悲深,素烛白帷的灵堂悲从中来。围着棺木的四周各个女人都在瓦盆及瓦罐里燃烧着各自孝敬的纸钱,盆盆罐罐殷殷暗红,升腾起片片纸灰和烟雾。灵堂上寂静时全无声响,嚎啕时几个女人一起放声大哭,似乎还有怕人不知我的存在一般的号啕,唯有身边紧挨着一个小男孩的王桂香长跪不起,母子俩匍匐跪地,王桂香两眼始终像断线的珍珠不停的悲鸣抽泣。
白布挽联四周的竹竿上悬挂着亲戚及邻居以及工友们送来的条条孝幛,披麻戴孝的人群拥挤着整个大院。
女人们都带着自己娘家的舅舅和七姑八姨,点燃着各家孝敬的冥币,燃起一堆一堆的青烟红火,烟雾弥漫,闹闹哄哄几十口子,直挺挺的让朱佩芸的尸体放在厅堂里七天不给盖棺,差一点没把田二梗活活气死。
大院里临时搭起的一座大幡门,大和尚高坐法台,诵经声、磬鼓声交汇连绵。因为无法出殡,唱经七天的和尚声音早已嘶哑的干嚎,汗透了袈裟汗透了黄袍。
不给盖棺出殡是为了那一顶孝子贤孙红顶的孝帽子,是应该由谁的儿子作为嫡孙戴在头上,可以跟随在出殡时一手接引幡一手哭丧棒的孝子田胜宇的身后?
谁是嫡孙?关键时刻可是个大问题。
披麻戴孝的孙贵琴当仁不让的坐在棺材前头,她要为婆婆盖棺送葬,因为她是当初八抬大轿正儿八经的从大院正门抬进门的媳妇,她的儿子田玉亮头顶红布头,是当仁不让的大头嫡孙子。
孙贵琴说:“现在都回来了,过去的三妻四妾都回来认家门了,老太太病倒的时候你们谁在身边伺候了?你们的婚姻谁认可了?我看从哪儿来现在该从哪儿去了。”
王桂香的父亲王占魁趴在棺木上就是不让盖棺,他的外孙子叫田玉玺,比孙贵琴的儿子田玉亮大了六岁多,虽然女儿王桂香和田胜宇是未婚而生,但却是事实存在的一个孙子,他要给自己实存名无的外孙子的身份讨个说法,也要给女儿王桂香讨个说法,自己的女儿算不算长媳?外孙子田玉玺算不算田家的长头嫡孙子?
王占魁说:“现在谁先来谁后到自己也要照照镜子了,既是上茅厕还要分谁先来谁后到的,我们虽然少办了一场酒席,事实却是存在得,该回家得自己回家吧!”
一时间双方娘家人怒目相对,各不相让。只有另两个女人自知轮不上正位,十分知趣的背转身体,面挂窃喜躲在墙角悄悄议论着看王占魁争“嫡孙”的热闹。而田二梗则忙的脚不落地的穿插在家族矛盾之中,不断地拱手作揖给两边的亲家老爷求情,给七姑八姨们说着“大家让一步”的告饶话。
场面上明争暗斗,谁也不肯相让,一顶嫡孙的红顶孝帽子戴在谁家小孩的头顶上,难坏了田二梗。田二梗求助无门,又是重丧在身,不能上人家门里求助,只好在邻居的帮助下,跪在马路上拦下了一贯道老道主赵荣林和地方上的头面人物陶成鹿。
干瘪背驼的赵荣林长得尖嘴猴腮,一身道袍穿在身上就像挂在树干上晾晒的衣服随风飘舞,他是一贯道道主,虽然长相不佳,却像十八罗汉中的欢喜和尚一样,脸上常年挂着清楚世间一切善与恶的笑容,是这一带能呼风唤雨的众多道徒的道长,也是田二梗的半个老乡,田二梗初来上海谋生还是赵永林帮助落得脚。
正壮年的陶成鹿肥头大耳,膀大腰圆,一根四寸宽的煞腰运气练武用得皮带,宽皮带上面缀满铜钉,把上下身分割的虎背熊腰,缠身盘云纹身的两条青龙把前后胸保护的严严实实,两道浓眉更添加了几分威严。
田二梗点头哈腰的把赵荣林和陶成鹿引请进了家门。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这两人能呼风唤雨,能黑白两道通吃,能把活人搞死,能把“死人”搞活,没人敢惹得起。
和尚们已经走到一边去休息喝茶吃素果。赵荣林和陶成鹿坐在法台正中,田二梗忙不迭的递上烟茶火柴。赵荣林老道自存,闭目而坐,左手抱胸,右手支托在左手掌上捋摸着尖嘴下巴的几根山羊胡须。陶成鹿两手指交叉成空手抱拳的姿势,指节在交叉中板得骨节咯咯作响,眼球向下一扫,然后不屑一顾的瞪眼望着灵位。
几十号人的大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像阴转雨一样又像竞技场上的比赛一样传出一片女人的抽泣声,有嗡嗡得像苍蝇飞过的声音,有嘤嘤得像飞鹤尖利的叫声,有啊啊得像驴打鸣的刺耳声。陶成鹿把田二梗递上的茶壶往桌面上“嘭”的一放,像老爷升堂的惊堂木一样镇住了哭声。
陶成鹿浓眉挑起,嗓门吼吼的说:“别哭地他娘的像真得一样,儿子哭惊天动地,女儿哭真心实意,媳妇哭表表心意,女婿和外人哭都是他妈的老驴子放屁,别演戏给老子看。”
粗鲁的开场白几十号人竟然没有了声音。
“刚才田老板大辣子跟我讲了,老伴死了,家里一下子来了几个儿媳妇要抢红顶孝帽子戴,都说自己是正宗的,没娘没老子管了,田瘌子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听了。那个龟儿子,一点不孝顺,在外面呼风唤雨闹罢工,女人还玩了好几个,把他妈妈都气死了,现在跑来家了,来家有什么屌用,谁是长子嫡孙都做不了主?”
田二梗有很多“雅号”。田大辣子是田二梗在市面上混世被地痞们赠送的“雅号”,因为他能在热气蒸腾的笼屉里不怕烫,辣手辣脚的为客户取馒头取包子,就像热油锅里捞铜钱一样快进快出,一般人的手是不敢往滚烫的笼屉里伸进去取物的。也有人看朱佩芸漂亮而嫉妒田二梗的艳福而喊田二梗“花秃子”,门口的小商贩则彼此彼此的称呼“田老板”。
“我和你们讲,王桂香的儿子是长孙,但不是嫡孙。孙贵琴的儿子是嫡孙,田辣子娶儿媳妇孙贵琴时请我喝过喜酒,是明媒正娶,是八抬大轿抬进家门的媳妇,其他的都不算。别说我陶成鹿委屈了他人。汉高祖刘邦传位也没有传给长子刘肥,传给的是嫡子刘惠。这就叫规矩。想当初我叫陶成龙,我师弟先进山门,他的名字也叫龙,叫周成龙,先拜师傅为大,我就不能再叫龙了,所以我叫陶成鹿,这就是山门的规矩,谁都必须遵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先长得眉毛没有后长的胡子长。”
“今天就把棺盖盖上,再不盖上我就叫弟兄们来把你们统统轰走,人都发泡了,臭淌水了,棺材盖子还盖不起来,还在争争吵吵,马上就盖上。”
陶成鹿曾在这一带打出过名声,在顺城里周家戏台那儿,为了一个唱江淮戏的花旦,艺名叫:小桃子。有人砸场子捣乱,戏老板找陶成鹿帮忙维护场面,陶成鹿掂了掂戏老板送上的两根小金条,色迷心窍的看了一眼花容月貌的小桃子,拍着胸脯一口就答应下来。隔天以后,陶成鹿喝了一坛子咸亨泰雕,借着酒劲,上身光着膀子,露着浑身青龙盘云的纹身,一手拿个粪箕护头,一手拿把大号菜刀,带了十五、六个兄弟不怕死的冲了上去。陶成鹿“嗷嗷”大叫的挥舞着菜刀,双方打得头破血流,陶成鹿是浴血奋战,硬是把对方来砸场子的十几个人打出了地界。
从此以后,场面上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只要找到陶成鹿出头,立马能化解危难。
一物剋一物的效应产生了,谁都知道陶成鹿是街面上的大亨,是拼命三郎,是三句话说不通就会砍砍杀杀惹不起的地霸,连警署的警察都绕着他走的人物。
灵堂上竟然鸦雀无声的安静,没人敢发声音了。抬棺人终于捂着鼻子把棺盖盖上了。
田胜宇用榔头敲下棺盖上的孝子钉,孙贵琴配合着敲击声哭声哀鸣着:“妈妈唉,给我钉子!妈妈唉,给我钉子···”声声哀鸣中有微微得胜的喜悦。
田家终于出殡了。田胜宇举着“哭丧棒”凄凄哀哀的走在灵柩的前面引路,紧跟其后的是孙贵琴抱着儿子田玉亮。灵柩右边田二梗扶柩送行,后面跟着一大帮子亲友。灵柩左边是三个女人,抱儿背女挺着大肚子的跟着,灵柩两边的白练都由送殡的亲人牵引,只有王桂香牵着刚刚人间启蒙的儿子田玉玺。小孩子好奇,东张西望地看着陌生的房子和陌生的人群,看着圆弧官帽形的山墙,看着争吵过的大人们一起缓缓的移动行进得脚步,王桂香不停地两手臂转换着牵着孩子的小手,一根白练拖挂在灵柩边上,像招魂幡一般的飘动着。
田二梗还是给了失去“嫡传”金牌的王占魁一个很大的面子,把王占魁亲自送来的一幅最高大的夺眼醒目的孝环放在紧跟朱佩芸的灵柩后面。特意从下海庙请来一帮送葬的乐手,一路鼓锣钹镲吹吹打打,几十号人白幡簇拥,一路纸钱飘洒,一路哭哭啼啼凄凄哀哀的尽显孝心,紧随的和尚道士们念着哼哼呀呀的经文和咒语昭示着西天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