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规矩
定东陵工地开工了,这事可不敢怠慢,它背后的大老虎太厉害了。
一山难容二虎,还是母老虎,并且不止一只,而是两只。
雷思起父子自然不敢怠慢,紧盯在定东陵工地的工次档房。
木厂放线施工,雷思起拖着关节严重受损的左腿,一瘸一拐地亲自测量复核承修大臣要求的方案改动,雷思起熬夜赶工,甚至经常通宵达旦。
群众的辛苦,领导自然看在眼里。
眼看着雷思起的身体越来越不支,可是雷思起是整个定东陵工程的灵魂与核心人物,没了他的指导,这工程怎么能进行得下去?这皇差怎么能做的好?
这天晚上,醇亲王奕譞也在定东陵工地督工。他叫上雷思起:“思起呀,晚上你赔本王喝一杯,咱俩叙叙旧。”
天苍苍,野茫茫,在定东陵工地,酒桌摆上。
三杯酒下肚,话匣打开。
“思起呀,最近你的腿伤怎么样了?”奕譞问。
“王爷,皇差在身,小的不敢怠慢,只是可惜小的身子骨不争气,这腿痛的老毛病越来越重,未见弱减。”雷思起答。
“既然如此,那你在样式房后方坐阵,把好关,工次档房的事让廷昌他们年轻人去跑就是了。也给他们一个独立锻炼的机会。”奕譞说。
“多谢王爷的安排,只是这工地我要离开,我实在难以放心呀。”思起很是担心。
“可以先试一段。对了思起,我给你买了十桶益寿如意膏,这玩意镇痛效果极好,你可以保养下身子,看看效果如何。”奕譞说。
“谢王爷,那就先按王爷的意思办。另外王爷,这无功不受禄,我怎能要王爷的保健之物呢。”雷思起答。
“思起呀,你做事清楚明了,毫无毛病,甚妥当,一年办了两年的工,有你在,爷如意呀。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奕譞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雷思起很是感谢王爷。
酒局结束,回到住处,雷思起打开益寿如意膏。雷思起虽然知道这玩意还有一个名字叫鸦片,以前自己也从不粘染这些东西,但此刻的伤痛让他已顾及不了这么多了,而且王爷能害自己吗?王爷推荐的一定错不了。
几口烟雾吞下,果然有效,腿痛一下子好了许多。
三天后,醇亲王奕譞要回京汇报工地进展,他要带雷思起一起回京见两宫太后汇报工地事宜。
临行这日,雷思起一万个不放心,他拉着儿子雷廷昌的手说:“廷昌呀,你还记得你读私塾时,徐润斋老师给我们父子说过的那句处世警言吗?”
“儿子一直谨记:早晚谨慎,官差宜勤不宜怠,衣食宜裕不宜减,共事宜和不宜争,则获无疆之福矣。”雷廷昌答。
望着谨记着教导的儿子,雷思起总算有了一丝放心。是呀,王爷说的对,廷昌长大了,是该让他独立锻炼了。
几天后,雷思起随醇亲王奕譞一同拜见了两宫太后,奕譞对雷思起的突出工作表现大加赞赏,两宫非常满意,慈禧更是会笼络人心,下令赏赐给雷思起宫廷御用糕点金丝枣糕、鞭蓉糕、豆沙糕、椰子盏、鸳鸯卷各一份。
回到家中,休息补养了一个月,雷思起的身子骨似乎感觉好了一点。
这天中午,雷思起正在堂中抽洋烟,家人周祥飞疯似地跑进来回禀:“雷老爷,大事不好了。”
雷思起心头一惊,忙问:“何事?”
“定东陵来信,少爷出事了!”周祥慌忙答道。
怕什么来什么,廷昌果然惹祸上身了。
雷思起连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工地施工时,木厂清理过场地后发现,慈安太后陵的基址比慈禧太后基址低了一尺有余,是将慈禧太后的基址压低一尺呢,还是将慈安太后的基址砌上来一尺呢?
两宫陵的穴位要拉平这是不容质疑的,哪位的高一尺,另一位太后都是不会饶过工地这帮人的。
如果将慈禧太后的基址清去一尺和慈安的拉平,这样比将慈安太后的基址垫起来要省工省力的多,算下来怎么也要省上万两银子,这工程是包干给木厂的,省的都是木厂自己的钱。
但要将这穴位压低岂是容易说得通的事,这如同农村盖房子,都喜欢比别人高一寸,哪容得将自己房压一寸呢?
这木厂的工头比较老练,怕在监修那说不通,他就想到了工次档房的雷廷昌,这人年轻,或许好说话吧。
他告诉廷昌,为了赶工期,要将两宫的穴位拉平,最快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将慈禧陵的穴位下压一尺,这样两宫的就拉平了。
廷昌想了想,是呀,工期这么紧,只有这样才能不拖工期,而且规制只说二宫之穴要拉平,并没有说是向上拉还是向下拉呀。所以就点头同意了。
工程就这样继续快速推进。
可是没想到的是,这工地不仅有监修大臣盯着,承修大臣之一景瑞还在工次档房安插有眼线,很快雷廷昌擅自做主修改设计高度的事传到了景瑞的耳边。
很快,景瑞将雷廷昌给抓了起来,非要宰了他不可。
雷思起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惊得一身汗:“廷昌这孩子太自作主张了。”
雷思起赶忙命人备上车马火速赶到醇亲王府,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奕譞汇报了一下。奕譞一听,度着步思索了片刻,然后对雷思起说:“就说撤高这事你向我汇报过,我允了。”
很快,奕譞的指示传到定东陵,既然是王爷充许撤高,那自然雷廷昌就没事了,廷昌暂时躲过了一劫。
不放心的雷思起不敢再呆在家中,拖着残腿又赶到了定东陵工次档房。
见了雷廷晶,雷思起就质问道:“廷昌,你知错吗?”
“父亲,我知错了。”廷昌答道。
“错在哪了?”雷思起问。
“错在听信木厂老板一面之词。”雷廷昌答道。
“你错了,你不是错在这里。”雷思起说。
“那父亲,我到底错在哪了?”廷昌有些不解。
“我们当的是皇家陵寝的差,最重要的是要维护皇家陵寝最基本的规制。一项事情,如果他有规矩、有程序,你就可以照着做,这样你就不用请示。如果是没规矩、没程序的事,你务必要请示上面,官事不敢随便更改,王爷大人尚不敢轻议改动,咱们绝不能通融改变。”思起说。
“这定东陵工头各有私心,我们盯紧不错尺寸高低要紧。平子不错,合溜不错,各院当不错,券内层次不错,各座不错,别的事就不打紧。改变尺寸有人出主意,咱们也拦不住,只可顺情说好话,不较量,但不可被当枪使,要向监修讲明。”思起继续说。
“父亲,我明白了,我错就错在擅做主张。”廷昌说道。
“好在七爷醇亲王同意撤高,你的小命得保,咱们雷家脸面不算大丢人。”雷思起庆幸地说。
2、失独老人
雷思起不放心,又呆在定东陵工地,靠鸦片虽然暂时缓解了点伤痛,但却在快速侵蚀着雷思起的身体。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八(1875年),定东陵突然收到懿旨:“一切工程,无论已修未修,均著即行停止。”
这是怎么会事?原来是有一个人挂了!
那个人曾经励精图治,想做出一番伟业,只奈天不佑己,始终逃不出老妈的手心,无耐只好又自暴自弃,放纵淫欲,贪图玩乐,不料一命呜呼,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不幸挂了,官方记载死于天花。
这就是同治皇帝,终年19岁。
这一年,老妈慈禧40岁。样子匠雷思起49岁,雷廷昌30岁。
作为独生子家庭,慈禧最亲近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老公咸丰,一个是独生子同治。
十几年前,带着对洋人的愤恨,老公挂了。
剩下一个儿子,老妈一直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他的诗文成绩、治国手段,在老妈看来与一个功高盖世的天子差之太远。
她恨不得替儿子操持天下,只为让儿子有一天接一个太平盛世。
只可惜儿子始终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苦心,反而自暴自弃,短短数月,儿子竟玩坏了身体,一命呜呼。
这种痛,怎么能让慈禧抹去,黑夜里,我能听见有一个人独自在哭!
今天自己唯一的亲人儿子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上自此再无一个亲人,自己变成了失独老人。
从此,亲情血性将离我而去!
接下来,这位老妈有两件大事要尽快去做:谁当皇上、儿子葬在哪?
同治生前虽已大婚,但却颗粒无收,没有子嗣。
反正在这个世界上,我已是孤家寡人了,也没圆明园可玩,除了权力来麻醉神经,我还有更好的解闷方法吗?不如再选一个小孩子当木偶,这样我还可以在帘后攥着权力。
有一个熟悉的小孩走进了慈禧的视线,算起来他们还是亲人,这是老公咸丰七弟的儿子,而且这个小孩子是自己的亲妹妹所生,算起来也算是自己的亲人。
这个小孩子就是醇亲王奕譞的儿子载湉(tián),此时这个小孩只有三岁半。
正月二十日(1875年2月25日),七爷奕譞的三岁半的儿子过继给了两宫太后,然后继承了大位,改元光绪。
三岁半的小孩子怎么来打理朝政?在心腹大臣的拥立下,两宫太后再次垂帘听政,慈禧顺其自然地继续掌握着权力。
权力稳住了,是该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准备阴宅了。同治的死,始终让慈禧伤心不已。
因为儿子还小,自己的定东陵还没有搞好,所以老妈一直没有着手给儿子同治建陵寝,但是让慈禧措手不及的是儿子竟然挂的这么早。
眼下这节骨眼,儿子的陵寝比自己的陵寝还要急用。赶快选址吧!
但该将儿子葬在哪呢?按照昭穆之制,老子在东陵,儿子就得住在西陵。
可东西陵相距500余里。如果按此规制,老公和自己葬在东陵,自己的儿子同治却孤单地葬在500里外的西陵。
这一家三口也太可怜了吧?死了都不能团圆。而且自己活着时,赶清明给老公、儿子烧个纸要跑这么远的距离,实在是不方便。
到底该如何选呢?慈禧只是每天不断地哭泣流眼泪。
要破坏祖制,总得有人出来帮领导背黑锅吧?
经过几次交锋,奕䜣认识到了慈禧这个女人的厉害,虽然自己是总经理,慈禧两宫是代理董事长,表面上看双方各分50%的权力。可是如果没有慈禧这个女人的配合,自己那50%的权力就是个屁。
奕䜣勇敢地背起了黑锅,他上奏说,有老爸道光破坏昭穆之制在先,同治小皇帝走的早实在可怜,能和老爸葬在一起灵魂才能得安。
很快定下东陵的双山峪为同治皇帝的万年吉地,称之为“惠陵”
同治的皇后叫阿鲁特氏,这是当初慈安定的皇后,慈禧一直怒在心中,谁让慈安名义上比自己高半格呢。
从此,这媳妇自从娶进门,就婆媳不合,婆婆慈禧从来不给阿鲁特氏好脸色。
但同治很喜欢阿鲁特氏,所以同治活着时,慈禧也不敢拿儿媳妇怎样,毕竟同治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是要给面子的。
可是同治死后,谁还能罩得住阿鲁特氏?慈禧的手腕此时已是无人不知,同治挂了之后,阿鲁特氏开始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恐惧加上吃不下饭,同治挂了75天之后,阿鲁特氏也挂了。
3、过劳死
这下可好,同治的惠陵,同治的媳妇阿鲁特氏的惠陵妃园寝,再加上两宫的定东陵,四个陵寝要同时开建!
这下可要累死雷思起、雷廷昌了。
雷思起不仅要做惠陵的画样、烫样,还要奔波于定东陵,防止再出什么差错。
这些都不算什么,这些最多算是“身累”,但最让他难受的是“心累”。
就拿这惠陵来说,因为这是宝贝儿子的阴宅,所以老妈格外上心,所以慈禧太后常常有自己的懿旨,要求设计这么这么改,仅仅只有太后一个领导的旨意这也好办,但这个工程的领导实在是太多。
惠陵成立了钦工处(工程处),醇亲王奕譞、魁龄、荣禄、翁同龢(hé)在内的四个军机处大员担任领导。关键是这四个领导都互相不尿对方,各自都有各自的主意。
醇亲王让往东走,魁龄让往西走,荣禄让往南走,翁同龢让往北走。这些领导在不停地扯皮,朝令夕改。
这些都是领导,雷思起一个都得罪不起,他们的话都得听,但到底该听谁的呢?
雷思起恨不得将他们整到一桌,先PK完了,有了结果再告诉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雷思起身累、心累不已,只能靠鸦片维持着精神头对付这帮领导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得想个办法解决领导多头管理的事情。
还是找醇亲王奕譞给点点招吧,谁让我们俩关系铁呢。
夜色朦胧,小酒小菜,推杯换盏。
“七爷,小的和您最为亲近。一切指令唯七爷马首是瞻,但最近当家的人太多了,小的都不知怎么办了,想听听七爷点拨。”雷思起说起了最近的心累事。
“思起呀,这听话也是一门技术,这领导们说话有时是经过大脑的,有时是不经过大脑随口那么一说。”奕譞讲道。
“可是这些都是领导,我又不能不听,这可该怎么办呢?”雷思起晕极了。
“所有人的意见你都要书面记录下来,留档在案。你做的时候可以选择这些意见中你认为正确的方向来做。按你的理解来做,即使今后不合某个领导的胃口,你也可以拿出书面的旨意记录,这些都是你们出的主意,和我无关。”奕譞点道。
“妙,留下书面会议记录、旨意记录,即使今后有人怪罪下来,我总能找到盾来挡。如果某个领导想对自己的意见翻脸不认账,我有记录,到时也可以当盾来挡。”雷思起讲道。
“思起呀,你是聪明人,虽然这样做你很累,步步都要做记录,但能保护好你自己。”奕譞说道。
从此,雷思起不仅是一个营造师,还成了领导的秘书,领导的每句话、每个旨意他都及时记录在案,留存做为工作依据。
这样下去,虽然能挡住许多责备,但自己的工作量大增。
真是要累死起呀!
每天白天奔波于修陵工地的荒山野岭间,生病了也不敢耽误皇差带病上工。
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别人在休息,雷思起不是在熬夜做画样,就是在做随工记录、记录旨意档。
每天雷思起抽的鸦片剂量越来越大了,不仅是为了消除伤痛,更是为了挤出每一个可用的神经细胞、打足精神去工作。
人的精力都是有极限的。
这一天终于来了!
光绪二年(1876年)十一月四日,这年天气正冷,雷思起正在做随工记录,突然眼前一黑,雷思起一头裁倒在地,从此再也没能起来。享年50岁!
这一年雷廷昌3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