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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楔子

2018-04-02发布 6111字

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暮春。大汉帝都长安。建章。

暮春的阳光透过宽大的正门照射进雄伟宫殿的前端。臣子跪坐一旁,一举一动一个表情都在光芒中被照得清清楚楚。微弱的烛光,一路延伸到宫殿的深处,却还是照不亮深坐在阴影里那正中的王座。帝王的身影坐于其上,只能看到那冠冕遮罩中的阴影,使人看不清喜怒,如同那莫测的威严。

少年躲在屏风后面,地板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让他看不清跪坐在下面的中年男子的面容,一切都在光影中模模糊糊的。18岁的少年天子就坐在屏风前面不远的地方,这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皇帝虽然对自己非常和善,但骑奴出身的他依然非常紧张,自幼悲苦的命运让他早熟,很早就已明白尊卑之别是一道不可能跨越的鸿沟。

和他完全不同的,是殿内跪坐下方的中年男子,那人衣着华贵,声音柔和,语调透着悠闲,似乎都不为正在和皇帝对话而感到紧张。

“前几日的大祭一直没机会和诸父说话,此次劳烦诸父从淮南赶来长安朝见,旅途劳顿,彻之过呀。”少年天子和煦说道。

“陛下哪里话,多年不见,臣也甚为想念陛下。每次都是书信往来,此次总算得到应召,终有了再见天颜的机会。”殿下只坐着中年男子一人,看样子四十多岁,却保养的非常精神。

“哈哈哈,朕每日案牍劳形,可没有诸父过得那般逍遥自在。听闻诸父每日在家中求仙炼丹,俯中常留方士巫者数千人,不知可曾功成呀?”

“仙道渺渺,何来功成一说?经年苦炼,也不过寸进。府中那些所谓的方士巫者,多半也都是些没什么真才实学的闲汉罢了。哪比得上陛下富有四海,只需抬手动指,天下异人便莫不向往。”中年男子道,接着略略一停,又语重心长道:“不过陛下少年英华,来日方长,切不可年纪轻轻便如始皇那般迷恋长生呀。”

“朕自省得。”少年天子微微一笑,“但诸父,世间真有长生之道吗?”

“自是有的!在吴越之地,有一山名为补天台,传闻曾是女娲娘娘补天遗石之所。战国时此地曾有一株奇树,生得异果,传有剧毒人所不食。有牧童不知识食之,不想竟得以长生!”中年男子答道。

“哦?!此事当真?!”少年天子来了兴趣。

“当真!其人如今尚在人世,已过百岁。可惜那树早在秦时就毁于雷火,异果再不复得。”中年男子唏嘘道,“不过既有人能长生,就必有长生之道。向道之心不坚,何来成仙?”中年男子道。

“哈哈,不过是活得比寻常人久一些罢了,你若把他砍了,他还能活,那才是长生。”少年天子戏谑道。

“陛下英明!安回去就试试!”中年男子连忙应道。

屏风后的少年闻言就是一哆嗦,仿佛又看到了自己与屏风外两人之间那道冰冷的鸿沟。

“说起来,安在以豆炼丹时,以石膏混于豆汁中,偶得一奇物!其状若凝胶,白如美玉,细如膏脂,甚是美味。安取名为豆膏,可惜不易保存,放一天便会腐坏,不然此次朝见定带来请陛下品尝。”中年男子说道。

“哦?听着甚至美味。那今岁冬时,诸父定要给朕准备一些,朕派人去取!”少年天子道,眼珠转动,话锋一转又道:“想来是诸父求仙心诚,感动了苍天,才降下这奇物!诸父是咱皇家最明了仙道之人,朕倒有一事想要请教。不知诸父听过葬天之地没有?”

中年男子听到这个名字明显就愣在了那里,半晌无言。

他的反应全少年天子眼中,天子玩味一笑,自顾自继续说道:“先帝平定七王之乱后,曾从七王手中得到了不少当初先秦之前六国遗留下来的好东西。高祖进咸阳,灭秦而得大宝。但六国遗族分散各地,七王在山东(秦岭以东)经营日久,很多六国之物都落于了他们手中。那次叛乱杀人盈野,倒是让很多六国之外回归了朝廷。特别是吴王封地那里,有地方豪族洛氏,曾言刘濞手中有宝物,可后来大军翻遍王府都不曾得到。想来是破城之时流落出去了。诸父在淮南经营日久,又离吴地不甚远,不知可曾遇到过什么六国奇物呀?”

谈话的气氛瞬间就变了,寒暄过后,少年天子终于将会面引入了正题。

中年男子额角见了汗,沉默半晌,才呵呵一笑答道:“陛下明鉴,若安真有什么奇物,又何必整日苦守丹房求仙问道。那仙山的传说由来已久,安自是听过,可也仅是听过传闻罢了。六国奇物却从未得见过。倒是……”他略微一顿,故作轻松道:“倒是听闻先帝从刘濞手中得到了几个奇人。据说是秦时得始皇之托,入海求仙的徐福的后人。其人渡海西来,靠岸时正是到了吴越之地,后为刘濞所得,不知是否确有其事?那当初徐福可曾觅得仙踪吗?”问到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外人根本不会懂,他对仙道一说有多痴迷。

“这个……呵呵,听说当时刘濞府上确有几个自称徐福后人的人。不过想来也合诸父府上的方士一般,做不得数的。”少年天子不愿多少,打马虎眼混了过去。

中年男子也看出了天子的态度,便没敢接着追问,转移话题道:“小女刘陵此次随安一同来到长安,深慕天京繁华,都有些不愿回去了。不知陛下可否让她在长安多留一些时日?”

“翁主刘陵吗?算起来那是朕的妹妹,当然可以。”少年天子很痛快的答应了。

两人又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和那虚无缥缈的仙道,天子便打发中年男子下去了。

屏风后的少年继续躲在那里,天子不叫他出来,他是绝不敢出来的。没过多一会,殿外脚步声响,又一个人前来进见了。

“陛下!”阶下男子行礼道。

“子文,你可准备好了?祭祀之后大巫行卜,道今年正是时候。”少年天子没有再像对待叔父那般寒暄,直接切入了正题。

“一应事物人员都已开始准备,陛下放心,即使粉身碎骨,骞也定不辱使命。”

“此次你任务重大,不但要联络西域诸国以便将来夹击匈奴,还要打通商路。”少年天子顿了顿,“此外,还有朕跟你讲过的,传说匈奴先祖自西方而来,手中曾握有神器,可通天路,寻仙缘。此番西去,你定要寻机会多方打探一下!”

“臣省得。”阶下人答道。

“再者,去西域必经昆仑。你当代朕寻访找到西王母,一应祭品定要多多准备!此乃重中之重,若能访得真仙寻得仙路,三公九卿中定有你一位。”天子说道。

阶下人犹豫道:“陛下!西王母之说由来已久,可听闻当初始皇都不曾访到。想来虚无缥缈,为何陛下如此重视西域?”

“因为始皇东去了。”少年天子淡淡说道,“秦时始皇动用举国之力天下寻仙,子文你不明白。便是朕现在,每年都会收到成千上万的方士投书自荐,何当初一心求长生的始皇。可为何他独信徐福呢?!传闻始皇和徐福间有大秘密!可惜这种事只有徐福一个人知道,到后来他出海东渡,船队于沧海中杳无音讯,便再也没人知后来发生了什么。直到七王之乱之前,有自称徐福后人的人自海上来,可惜那人被从刘濞府上解救出来时,已经被拷问的完全疯了。嘴里只是不停念叨‘西去!西去’!”

“难道……”阶下人闻言也是一愣。

“是呀,想来那东海仙山终是没有找到的,既然始皇向东没有找到,那朕就向西!”少年天子点头道,“朕那诸父淮南王刘安倒是个老滑头,问他葬天之地,他闪烁其词,还想从朕这里套到徐福后人的消息。问他是否有六朝宝物,他想都不想就否认了。可大巫说过,此人他日有望成仙!朕才不信他没有奇物,不知仙山传闻。既然不肯说,那就莫怪他日朕自去取了!”

少年天子脸上闪过一丝戾气,但他随即察觉了自己的失常,收敛情绪后他扭头对阶下人用更加认真说道:“子文,这些话朕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此事事关重大,你定要用心谨慎,他日持节西去时,切莫忘了朕的托付!”

阶下人涕零拜服道:“张骞何德何能,得沐皇恩日久,今又被陛下委以如此重任!虽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定不负陛下托付!骞定能联络诸国凿空西域,为陛下,为我大汉,开拓一条通天大道!”

“好!你不负朕,朕也定不负你!他日功成之日,便是你封候之时!”少年天子拍案而起,对阶下这个自信满满的年轻人非常满意!

屏风后的少年同样激动,用无比艳羡的目光看着阶下那名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官员。他也向往有朝一日能被天子委以重任,有朝一日位列三公九卿,成为人上之人,再也不用做这府下人处处中受人白眼。

少年天子又鼓励了几句,便让阶下人下殿去了。接见了两个人之后,再没人进来,少年天子长长舒了口气似乎有些疲惫,呆呆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大殿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屏风后的少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了天子的思绪。

“出来吧!”少年天子头也没抬说了一声。

屏风后的少年一愣,殿里再没别人了,应该就是叫自己吧?他不敢耽误片刻,连忙闪身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长跪于君王之侧,口称陛下,五体投地,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起来吧。”少年天子边说边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久坐僵硬的身体,旁若无人似的抬手踢腿,沉稳的君王身上终于有了一丝少年人该有的灵动活泼。

他一边活动一边很随意地说道:“小子,听了这半晌,知道朕的这个君王不好当了吧?对待不同的臣子就要有不同的态度,可偏偏臣子无数,不胜其烦!每天都是这样,真的不胜其烦!”

少年还是匍匐在地上,不敢起身。回忆刚才的会面,在自己叔父面前,天子是个温合有礼的晚辈,在年轻官吏面前,天子是个胸怀天下,刚毅热血的君王。而现在,也许才是这天子本来的少年心性,自己的身份太卑微了,以至于他根本不用掩饰。少年字斟句酌的说道:“陛下天威莫测……”

不料少年天子挥手打断了他:“不用跟朕说这些套话,说起来你姐姐已经跟朕回宫了,你也算是外戚了。”

少年听得一阵激动,忙道:“小人不敢……”

少年天子根本没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道:“你可知初朕为何一眼看中了你姐姐?一来她确实深合朕意,二来当时有大巫进言,她有鸾凤之姿,兴邦之貌。后来又碰上在姐姐府上牵马的你,大巫便恭贺朕,说将来你必是朕的蒙恬。”

“小人万万当不得……”少年愈发紧张。

“你当然当不得!”少年天子轻蔑一笑,“大巫的话也不一定都准,这次他八成是看走眼了。蒙恬在始皇时镇守九郡十几载,号称威震匈奴,却不过是个守城之将罢了。朕的蒙恬岂是那么好当的?!先在这建章磨砺一阵子,好好办事!日后得了时机,你便跟在朕身边吧。将来朕留你有大用!”其实心里他还是信了大巫的话。

少年被说懵了。少年天子似乎有很多话憋在心里,更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朕让张骞出塞,你当真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仙道?朕还年轻,哪会在意那些,朕要的是西域!要的是一血高祖白登之耻!要那些胡儿在朕的天威下匍匐哀嚎!要我大汉再无边患!要大漠再无王庭!”

天子说到激动处脸色涨得通红,“朕要做的是千古功业,将来必如始皇一般,光耀千古!”他年轻壮实的身躯站得笔直,在匍匐少年眼中自有一股人间至尊的气势。

匍匐在地的少年也听得热血沸腾,大声道:“小人愿追随陛下尾骥,荡平西域,扬国武威,张国臂掖!”

“哈哈哈”天子大笑,“好!卫青,记住你今天的话!他日朕效法高祖亲征匈奴,你便是先锋!朕对张骞的承诺对你同样有效,他年功成之日,朕为你马上封侯!”

一个骑奴可以成为大军的先锋吗?怕是天子自己都不相信,四下无人时说起来,不过是少年人的玩笑话罢了。

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暮春。

这一年,卫子夫得遇汉武帝刘彻,被选入宫。往后十几年里,一步一阶走向皇后的宝座,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这一年,淮南王刘安入长安进见天子,参加祭祀。与皇帝侄子相谈甚欢后,便返回了封地淮南,悠哉悠哉的继续他的求仙之路。却把自己的女儿刘陵,做为间谍留在了长安。之后多年里,常给予刘陵大量财帛,用以贿赂大臣打探消息。他此时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谋反上,即便到了最后时刻,这个被称谋反的王爷也不曾起过一兵一卒。一切只是被府上的下人检举,而证明他谋反的唯一证据,也只是说他在府中私造谋反的工具。什么工具?无从而知。史书上说他在反心暴露大军临门之时挥剑自刎,野史传说里,却说刘安在大军登门后付下仙药,当众羽化升仙,散落在地上的仙丹被家中鸡犬所食,留下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

这一年,张骞持“汉节”出使西域联络西域诸国,成为了“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人”。他被困在匈奴卧薪尝胆十余载,深入敌营,成了最了解匈奴和整个西域的汉人。虽千辛万苦,却终保汉节不失!日后大汉攻伐匈奴,他随军出争,为大军提供了诸多指引。功成之日,汉武帝也兑现当初的承诺,敕封张骞为“博望侯”。至于他身居西域十余载,是否探查到了匈奴先祖留下的神器,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年,年少的卫青因为姐姐卫子夫入宫的关系,从公主府的骑奴变成了建章宫的行走,第二年更是常伴武帝左右,成了天子近待。十年之后(公元前129年),他首战便奇袭龙城大破匈奴,七战七捷,一扫有数百年来汉匈战争里汉人一方的颓势,拉开了汉民族反击匈奴的序幕!二十年后(公元前119年),卫青和外甥霍去病率领着十万精骑北击匈奴,身后是大汉以倾国之力打造的五十万人的辎重兵团!这一战,卫青踏碎西域,横扫大漠,霍去病大破匈奴,封狼居胥!打得漠南再无王庭,漠北无人千里。为汉武帝,为汉家,立下了不世之功!匈奴西迁,还了汉家一个安稳的边塞,却给西方加上了一杆最终摧毁罗马帝国的上帝之鞭!卫青也终于得偿所愿成了人上之人,官拜大司马大将军,权倾天下!当他回顾往事,感叹当年大巫占卜之神奇时,却怎么想不到,在他死后十余年,一场由巫引发的大祸,会害死自己无比尊贵的皇后姐姐和太子外甥。

这一年,年青的汉武帝刘彻只有18岁。继位才三年的少年天子,开始了自己开发与征伐西域的脚步。他也最终将大汉的功业推向了巅峰,直追始皇帝!秦皇汉武并称于世!汉时之人笃信占卜,巫风盛行。武帝刘彻也是如此,他一生功业,一生杀孽,同时一生也在求仙。他痴迷仙道,多次遣使寻访西王母,自己更是数次东巡,想找那始皇不曾找到的海外仙山。每每遇事常请大巫占卜,于宫中行巫。却不料到了晚年,一场巫蛊之祸,竟让他亲手灭了自己的三族,把妻儿孙子全都搭了进去,天下流血,受牵连而死者十余万人。后来他才幡然悔悟,言道:“昔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尽妖妄耳”!独立望思台,年迈的刘彻老泪纵横,却也悔之晚矣,没过两年便郁郁而终。

这一年,有大星划过夜空,如巨大的慧星般耀眼慧尾却是弯曲的,其尾如旗,其长竟天,几欲横贯长空。巫者名其曰“蚩尤之旗”,主大凶!见则王者征伐四方,杀人盈野,血流成河!自此之后,武帝师行三十年,兵所诛屠夷灭死者不可胜数。后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十数万,太子子父皆败。

这一年,尚未“阡陌百家,独尊儒术”,百家只有诸子,没人敢称圣人。

冥冥中似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让当年雄心壮志少年,得失之间,一路走到白头。再后来,历史如黄河的泥沙般,一层层堆砌再一层层被冲毁,将一切都冲刷的支离破碎。没人知道徐福西归的后人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他们到底有没有访得仙山。没人知道淮南王刘安最终到底是自刎而死,还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人知道张骞几次出使西域,到底有没有为汉武帝访得仙踪。没人知道扫平了匈奴的卫青,是否找到了匈奴的先祖之宝。没人知道晚年的汉武帝真正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竟然狠下心来灭杀了自己的妻儿孙子,进而将整个大汉的上层体系屠虐了一遍,以至伤了大汉的根基。

千古风流人物,尘归尘,土归土,最终只留下了史书上的一个名字。反倒是当初那个小小的地方豪族,洛氏,在他们将反王刘濞手中有六国奇物的消息上达天听后,那奇物竟然在战乱中阴错阳差落在了自家族人手里。怕被君王猜忌,这次洛氏没敢上报。这件奇物便被深藏在族中,以为至宝。许是奇物显灵上天庇佑,在一代代皇朝的灰飞烟灭中,当年的小小豪族竟然悄然无声的延续了千载。直到洛氏西迁,奇物也随着漂洋过海被带到了大洋彼岸,至此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