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三天了,朱叶阳既没来麻将馆,也没接电话。眼看婆婆就要上庭了,幺妹实在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银行找他问个究竟。
幺妹完全没想到,她的出现竟让朱叶阳如此的惊慌失措。她刚要推门进银行,他就隔着玻璃门一个劲使眼色,示意她去远些的地方等他。
幺妹站在路边等了好一阵,他总算出来了。与她相遇的时候却又有意识的加快脚步,让两人始终隔着几米的距离。走了离银行大概五六百米的样子,朱叶阳终于在一个僻静巷口停住脚步,等着幺妹过去。
“你怎么到单位来了?”朱叶阳依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不是答应替我婆婆想办法吗?”幺妹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里还很委屈:“你老不接电话,我只能来这里找你了!”
“这问题很复杂的,哪那么容易?”为这事朱叶阳专门找过领导,得到的不是帮助而是告诫——在升职紧的要关头,建议少招是非,少惹麻烦。
“我当然知道不容易,可就算办不到你起码得说一声吧?”幺妹气呼呼道:“连电话都不接,你什么意思嘛?”
“妹,你知道的,我马上要提副行长了。”朱叶阳有些急眼了:“李雪梅拿那天的照片威胁我,你说她要真去银行闹,估计这次提干得黄。为了我们的未来,这段时间咱们先避避行不行?”
“我婆婆怎么办?”幺妹没明白其中的逻辑:“你要升官我又不拦你,用得着避吗?”
“你先别生气,”朱叶阳压低声音,放低姿态,这会儿他不想惹恼幺妹:“你听我解释,你婆婆现在面临的问题,很难办。我知道,你认为你婆婆当年帮过你,所以你想报恩,我说得对吧?”
“人难道不该有良心吗?”
“你想过没有,有可能当初你婆婆帮你,是另有目的呢?”这个疑虑多年来一直在朱叶阳心里徘徊,他说:“曹学金没有那能力,她比谁都清楚。以你当时的情况,她出手干的可是一箭三雕的好事,有了孙子、有了媳妇、还落得了好名声。而你呢,却为此赔上了一辈子的美好韶华,连最起码的,来之男人的爱抚都没有得到过。照我看,你应该恨她,而不是帮她!”说到这里,朱叶阳的情绪越发激动起来:“她自己做的事,就该为此付出代价,你根本不用为她感到良心不安。”
朱叶阳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幺妹一下就蒙了,她愣愣地看了朱叶阳好半天,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人并不了解。虽说很生气、很震惊,她却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因为他说的话貌似有一定的道理,不接电话是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不帮婆婆是因为她罪有应得。
幺妹看也没再看朱叶阳一眼,转身默默就走了。此刻,她心里装满了愤怒和绝望,而这种情绪皆来至她不得而知的生活B面。她以为,丈夫的生理缺陷是一家人的秘密。原来不是,人尽皆知,大家都知道她在守活寡。她以为,多年忍辱偷生维护了儿子的声誉,原来不是,大家心知肚明,他就是个野种。她以为,自己以情深意重在回馈婆婆的大恩大德,原来不是,那只是人家一个策略。而她,不过是被蒙在鼓里的大傻瓜。
“幺妹,你放心,等升了职,我一定会娶你的!”朱叶阳并没追上去,而是冲着她背影嘟囔了一句。
幺妹如坠沼泽般陷入了新发现的真相里,她的内心在瞬间失去了平衡——她也开始认为十几年的活寡生活是婆婆带给她的噩梦。这个发现让她对生活失去了盼头,以至于麻将馆的生意都没心思再张罗,整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曹老爷子。以为是胃口不好,他专门熬了幺妹喜欢的玉米粥,还煮了点香肠,捞了点胭脂萝卜。平时幺妹喜欢把泡好的胭脂萝卜放在稀饭里,她觉得红红的颜色好看,胃口也就开了。
幺妹醒来的时候,下午的麻将已经开了两桌。老爷子一边沏茶,一边冲她喊:“幺妹,稀饭和菜都桌上呢,赶紧吃点!”
以往这个时候,她会觉得好温暖,并且庆幸自己命好,能碰到一个如此疼爱她的公公。而今天,这种感觉完全变了,变得虚伪又虚无。他们对自己好,只是为了维系这个家,只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为这个家卖力,仅此而已。
五月的重庆乍暖还凉,幺妹躺在床上却感到全身燥热,她弄了条湿漉漉的毛巾蒙在脸上,似乎感觉好受那么一点点。
“幺妹,你是生病了吗?小宋和陈香来了,让你打电话约人呢!” 老爷子站在门前问得有些迟疑
幺妹听到了,但没应声,她担心说起话来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临到晚上,幺妹还没起床,老爷子判定她是病了,先是隔着门恳求她去医院看看。在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索性颤颤巍巍跑到医院,将赵晓飞的父亲请了来。
“幺妹,你把门打开好吗?赵医生来了!”老爷子喘着粗气坐在门口的凳子上。
一听医生来了,幺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随时都要爆炸一般。她连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想把那股莫名火压下去。哪知那火像是碰到了助燃剂,越压越往外跑,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吼了出来:“你们不要管我好不好!”
这会儿,幺妹好难受,心里像是住了个魔鬼,在命令着她发狂,发癫。她冲下床,拎起床边的方凳,狂叫着一通乱打——玻璃碎了、板凳烂了、手也伤了。她缓缓跪倒在地,任由眼泪在脸上流淌。而这些年经历的艰辛和屈辱也如电般在脑海一一闪现,这样的人生拿来何用?此刻的幺妹已经是万念俱灰,突然,她抓起一块锋利的玻璃割向了自己的手腕……
“丫头,你不能犯傻!”赵医生踹开房门,一个箭步冲到跟前,及时抓住了幺妹的手。
赵医生慈父般将她揽进怀里:“丫头,我苦命的孩子,心里有委屈你就哭出来吧!”幺妹家的情况他是清楚的,他打心眼心疼这孩子。
赵医生喊的那声孩子,像是逝去的父亲在轻声呼唤,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幺妹的心门,她扑进赵医生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赵医生轻轻拍打幺妹的后背,任由她尽情宣泄淤积在心里的情绪。过了许久,幺妹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她抬起头,泪眼婆娑望着赵医生:“赵叔,在别人眼里,我是不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孩子,你为什么这样说呢?”赵医生清楚,幺妹情绪的爆发定是受了刺激,也知道她目前最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倾述对象。为了获取更深的信任,他小声道:“孩子,当年你爸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幺妹咬了咬嘴唇:“赵叔,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曹学金的病?”
“怎么可能!”赵医生激动得差点站了起来,他知道这事对幺妹有多重要:“只有他的家人和我知道!”
“那朱叶阳为什么知道?”
赵医生忽然想起,当年得知曹阿姨大义提亲的时候,曾在女儿面说漏过嘴,又改口道,“这事晓飞也是知道的。她跟我说过,是她当年的任性行为给你造成这样的恶果。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原谅过自己。朱叶阳应该是晓飞告诉他的。但你要相信,他们对你只有愧疚没有恶意。”
“那不等于都知道了吗?”
“幺妹,赵叔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但只要你冷静分析,就会发现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赵医生说:“如你所说,这个真相大家都知道。要真如此,凭你对大家的了解,对于你和鹏飞竟会没有一点闲言碎语吗?”
“再说,别说没有,就算有,那又怎样?你碰到了这样的事,是因为运气不好,跟你的道德,跟你的人品能扯上什么关系?我知道,你介怀母亲当年的遭遇,仅仅与人的一个拥抱,就造成她一生的悲剧。加上你混蛋哥哥的煽风点火,最终导致她含恨离世。幺妹,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母亲能再忍忍,在当今这样的背景下,那还是大不了的事吗?除非你现在还认为当年你妈错了!”
“我从来不认为我妈有错,有错的是那个时代的观念!”幺妹大声道。仿佛这样就能替母亲去掉那扣在头上的污名。这事的前因后果母亲跟她讲过,父亲当年三天两头闹自杀,母亲又刚生下她不久,那时候奶水不足,情绪又极不稳定。在她痛苦无助的情况下,昔日倾慕她的男人给了一个安慰的拥抱。恰恰是这个充满善意的拥抱毁了母亲的一生。
“幺妹,答应赵叔,好好活着,不管顺景还是逆景,我们都笑着去面对。很多在当时看来像是大不了的事,在时隔多年,我们都能一笑而过的。”
赵医生的一番话让幺妹释了怀,现在她能很理智地去回忆和分析当初婆婆与她的过往。至今她还清楚地记得,在鹏飞四岁的那个晚上,那夜她像是中了邪,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孩子像当初侵犯她的恶人。她要报仇,要杀了这恶人,于是狠狠掐住孩子的脖子。在婆婆抢下孩子那一刻,他几乎没有了呼吸。
待孩子缓过劲来,婆婆已是泪流满面,她一把将幺妹紧紧抱在怀里:“女娃子,我晓得你心头苦,但娃儿是没得错的啊!他是你十月怀胎,身上掉下一块肉,你不能下手啊,女娃子!”
自从发生那事之后,曹阿姨就变得格外小心,晚上非得亲自带着孩子一块睡,她担心再出意外呢。胆战心惊过了些日子,她还是觉得不稳妥,决定和幺妹来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女娃子,我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你还年轻,就这样跟着学金一辈子,太委屈你。要不等孩子稍大点,你就寻自己的幸福去吧!”她说到这话的时候,心里竟然涌出几分酸楚和难过,眼眶也变得湿润起来,她把头搁在幺妹的肩上:“女娃子,你放心,我会把你当我的女儿一样风风光光嫁出去。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回来看看。至于孩子,我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亏待他。至于离婚理由随便胡诌一个,性格不合,感情不好都行。”
幺妹能感觉到,婆婆当初是真诚的,她不仅那么说了,还真的物色张罗了好几个。刚开始幺妹也动摇过,甚至想遵循母亲的遗言,撇下孩子独自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生活。连去处都想好了,广州抑或是深圳,那是祖国改革的前沿,应该能有她的栖息之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子俩心有灵犀,几次临走,孩子都像是能预知分离一般,毫无缘由地大哭,一副要把自己哭岔气的架势。直到她将孩子抱入怀中,他才能慢慢止住哭声。
幺妹想,看来是上辈子欠他的,就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