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幺妹一回家就愣住了——家里窗户被拆了,玻璃碎成一地渣儿,出门前刚清洁过的窗已然变成一个黑乎乎的窟窿,像只被戳瞎了的眼睛直愣愣瞪着她。屋内,那壁书墙也不见了,就剩下几个光秃秃的的木头架子,就跟遭人洗劫过一般。
幺妹心里一紧——莫非有人在捣鬼?她冲进屋子去开灯,想要查看家里的具体情况。刚用钥匙捅开门,就发现黑乎乎的角落里,似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这一发现吓得她头皮发麻,退着想逃,却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幺妹,你回来了吗?”
幺妹顺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是老爷子缩着身体坐在藤椅上,她这才赶紧开了灯,颤着声道:“爸,这是怎么回事?”
“我等你回来跟你说清楚,就怕冷不丁吓着你。”老爷子不紧不慢道:“砸墙开窗是你儿子鹏飞的主意,这一地碎玻璃也是。他说,只有这样你才能破釜沉舟。”他捂着胸脯吭吭咳嗽几声又道:“卖书是我的意思,这玩意看多了会出问题,还是处理了的好。”他坚定的认为,曹阿姨和儿子都是被那些该死的书害了的。当年他就应该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就算简单粗暴些,也该阻止这批书进屋,也该阻止儿子和那疯疯癫癫的老头搞什么忘年之交。
刚开始他还为儿子和一个大学教授成为忘年交而骄傲,还希望儿子因此获得一些知识来丰富他的人生。那段时间里,曹学金经常带他的老师到家里喝茶聊天。那个叫欧阳的老师是某大学的教授。他长着一张颧骨突出的长脸盘,脸总是很苍白,头发更是杂乱得像一堆枯草。悲伤、愤怒,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他那颗饱受折磨又苦苦挣扎的心灵。他说话的语速非常快,听他说话,会觉得他既是疯子又是正常人。
他往往一边抽烟,一边谈人性的卑鄙、谈践踏真理的暴力、谈人人都有权利拥有有序而美好的生活、谈强权者的愚蠢和残酷。说现代人的生活沉闷、无聊,这个社会没有高尚的需求。一群毫无生气的人,理所当然的过着毫无意义的生活。说这个社会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欺骗、愚昧、腐化和伪善。卑鄙的人锦衣玉食,正直的人反而成为了异类、疯子;社会需要负责的学校,主持正义的报纸,开启大众智慧的读物:知识界的人要一致团结,要号召更多有血性的,有良知的人为社会不平拍案而起;必须让这个社会的人认清自己的面目,最好把那些贪官、昏官、靠溜须拍马上位,却不为民好好办事的人通通枪毙:知识分子们应该有良知,理应为社会不公拍案而起……
刚开始,曹阿姨对这老头是嫌弃的,尤其见不得他唾沫横飞疯言疯语的样子。她还曾向儿子下令,不准带那老头到家里来。或许是那句有良知的人应该为不平拍案而起,在她内心产生了强大共鸣。在这之后,老人再到家里来她会主动递烟续茶,在不打牌的时候还会坐在边上听他们聊天。
没过多久老人就死了,是上吊自杀的。据说这一死法是他尝试了跳楼、喝药、跳江,等方式之后最终选定的。他留言说,不能自由的活着,那就选择自由的死去。
这个时候曹老爷子才听人说起,被儿子妻子奉为座上宾的欧阳老头是一个愤世嫉俗、行为怪异,多年来被所在大学多次送精神病院的病人。在老头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老爷子都一直感到后怕,生怕唯一的儿子受了老头太多不良的影响。
好在老人死后不久,曹学金应聘到厂技校做了一名老师,他这才放心了些。没想到,到头来儿子还是走了一样的路。
“书架子空出来,刚好可以给你摆放货物。”老爷子说。
“爸,书卖谁了?”
“一个收破烂的。”
看着空荡荡的架子幺妹心里好失落,其实她也看书的。《安娜卡列丽娜》及《简爱》这两本是她的最爱,反反复复看过无数遍。故事里的女主角,安娜和简仿佛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她们陪她度过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甚至为简多舛的命运伤心难过。简历经磨难,终于碰到的挚爱,却因对方有个患精神病的妻子,而主动退出。简退出的理由善良质朴——爱情不能建立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上。离开了所爱的人,简痛不欲生,说:“只要不是家,哪里都是异乡。只要不是自己爱的人,嫁给谁似乎都是一样。”那个时候,她把书拥在怀里低声饮泣,似乎抱着简瘦弱的身体。她想对简说:“我们虽不在同一个时代,不在同一个国家,却有着相同的情感体会。我想给你拥抱,给你我对你的安慰和支持,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安娜和简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安娜这个女子给幺妹的感受更为复杂。她是一个敢爱敢恨,完全忠于内心的人。当爱情出现,绝不违背自己的内心,可以毅然放弃家庭、放弃日夜思念的孩子、放弃经营多年的家庭,去追随所爱的人。说真的,幺妹羡慕安娜的勇气,甚至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憧憬着,如果有那么一天,当自己的真爱出现,她敢不敢像安娜一样勇敢去爱呢?
安娜和简虽是文学家创造出来的人物,可她们却像有血有肉的人一样影响着幺妹的思想和行为。
在卧室,幺妹意外发现床底放着一摞书。弯下腰翻了翻,她的惊喜地发现,朋友们竟然都在。第一反应,这事定是儿子干的。不知道儿子是如何获知她这爱好的,但可以肯定,他是这个家最了解她的人。幺妹鼻子一酸,眼眶变得湿润起来。这会儿,她突然有拥抱儿子的冲动。
“爸,鹏飞呢?”
“睡了。”老爷子说:“今天他在老师那儿做完作业才回来的。”
幺妹刚要推门,老爷子又说话了:“鹏飞给你把饭菜放锅里用温水热着呢,先去吃吧。”
“我在外面吃过了,爸。”
“你这儿子比我的强,知道心疼人哩!”老爷子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屋子里静悄悄的的,显然孩子已经睡着了。她打开台灯在床沿边坐下,用手指轻轻摩擦儿子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孩子长得眉清目秀,轮廓分明,再过几年会肯定会是个帅哥。儿子长得并不是太像幺妹,虽然这话题在家里从未被人提起过,但幺妹很清楚。她曾无数次拿着她和儿子的相片端详,希望能凭借儿子的长相找到当年那个恶人。以前一旦想到这事,她就会难过,会愤怒无比,她恨那个毁了她幸福的恶人,还会由此迁怒儿子。奇怪的是,现在面对同样的问题,她的内心竟平静如水,甚至能用从未有过的细致来回忆那晚的场景,这么做的原因更多的是想知道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模样。然而时过境迁,记忆似乎不管用了,她并没能想起什么有效的细节来。她弯腰吻了吻儿子的面颊在心里说:“儿子,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做母子是上天的决定,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以后妈妈会好好爱你疼你,让你做一个幸福的宝贝。”
这个认识对幺妹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在以往的日子里,她总认为所有的耻辱和不幸,都是拜他所赐。基于这一点,她对这个儿子无论怎样都爱不起来。然而,就是这个曾经被她仇恨和漠视的孩子却一次又一次带给她温暖和感动。
幺妹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决定,麻将馆明天就着手准备。只有主动出击,才有改变生活状况的可能。从今天起,让儿子和家人过上好日子就是她奋斗的目标。
天还没亮,幺妹就起床忙碌起来。园子里还有公公种的菜,能收的就收了,不能收的就拔了,好腾出地方摆麻将桌。她起床没多久,公公和儿子也起来了,说是要帮忙。她先是不让,但两人坚持,也只好由他们去。直到鹏飞去上学,整个早上公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幺妹腾空泥土的盆捡到一边摞好。婆婆出事时间并不长,老爷子的头发却白了不少,整个人像是在一夜间老了好几岁。”
“这菜苗不用几天就能长大了,”曹老爷子捻起粘在花盆壁上一株刚长出两片叶子的小白菜,脸上写满了惋惜。
“爸,您别难过了,等我赚了钱,买个带顶楼的房子给您,到时您可以在楼顶种花种菜种葡萄。”
“这苗儿可惜了!”半响,他像是回过神来,说:“哎,人活一辈子哪会事事顺利呢,有啥好难过的?总比战争年代好,总比灾荒年间好吧?就算苦点,也没谁饿肚子,更没性命之忧。你妈那人啊,啥事都要争个理。啥比方都说了,就是不听。这下好,弄得一家人不得安生。”
“对了爸,我昨天和赵晓飞一块吃饭,她说上面给妈定的是聚众扰乱治安罪。”幺妹一边说一边观察老爷子脸上的变化。其实,当她听说这个罪名后,反倒安心了,至少那个传言不属实。
“会被判吗?”老爷子的手抖了一下。
“应该会吧。”幺妹没敢完全说实话,她担心老爷子受不了。
“有没说会判几年?”
“最长三年,四,年吧?”幺妹迟疑着。
哐当一声脆响,老爷子手中的小花盆掉在地上摔得稀烂。
“晓飞说了,我妈年纪大,没前科,出来后对社会危害性也不大,或许会判缓刑的。”幺妹又赶紧加了一句,
老爷子呆呆地盯着着地上的碎片,好半天才说:“明天我去看看你妈吧。”
“那我做点烧白您带去,她爱吃这个。”
“做了也不一定能送进去,还是忙你的吧。以后这个家可全靠你了!”老爷子站起身子,颤巍巍往外走:“我想去床上躺会儿。”
幺妹将老爷子扶进屋,帮着注射了胰岛素,这才回到后园子忙碌起来。
也就两天的功夫,幺妹就将杂乱的后园子收拾得干净清爽。前面的货柜弄好了,座机电话也落实了,电信那边也承诺会尽快派人过来安装。就在这个时候,朱叶阳及时雨般送来了两万块无息贷款。幺妹嫌多,坚持让他拿一万回去。她算过了,电话是大头,四千多,小卖部备货金两千左右,如果麻将买一般的,不仅还有余钱,连活动资金也有了。
朱叶阳一听幺妹要让他把钱拿回去一半,径直把两叠钱扔在柜台上:“贷款手续很繁琐的,你晓得不?再有,开麻将馆得给人借钱,到时你手头没有,怎么弄?打到一半,莫非就让人散伙了吗?”
幺妹一听有理,正寻思着写借条,就发现路过的陈香似笑非笑看着她和朱叶阳:“哟,老朱,财主呢,出手这么大方?”
“帮幺妹贷的款。对了,陈香,那天呼你怎么没回话?本想请你吃火锅呢!”朱叶阳说话的时候轻轻将钱推给幺妹,示意她赶紧收起来。
“你好久呼我了,我怎么没看见?”陈香从口袋掏出传呼看了看,随后又魔术般从挎包里拿出一台崭新的诺基亚手机,朝他晃了晃:“以后直接打这个得了,呼来呼去麻烦!”
“哟,最新款的呢。”朱叶阳接过手机装模作样看了半天:“香香,你可是咱们同学中混得最好的,以后得帮衬着大家才对。”
幺妹有些纳闷,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不是不爱搭理这人吗?
“都是同学,有什么问题?”陈香随口道:“幺妹,你这是要开小卖部吗?”
“是,现在不是没工作了嘛。”
陈香的眼睛骨碌碌在幺妹身上转了一圈,笑得有些暧昧:“你可得好好感谢叶阳,人家可是在死心塌地帮你。”
幺妹听出她话里有话,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没吭声。
“香香,幺妹麻将馆星期天开业,你一定要来扎起哟。”朱叶阳摆出一副盛情邀请的架势。
“哟,是嘛?”陈香表情有些浮夸:“不过我最少都打十块二十的,这地方怕凑不起一桌吧?”
“你来就好了,我,还有赵晓飞,另外再找个人,到时有人陪你就是。”为帮幺妹留住这一客人,朱叶阳差点信誓旦旦下保证了。
“喔,这样啊?”陈香又晃了晃新手机:“那你记我个号码呗。”
待陈香上了楼梯,朱叶阳“啪”地一声把用来记号码的笔拍在柜台上,恨恨道:“咦,这女人可真是,合计天下就她有钱似的。”
“那你还去招人家?”幺妹冷着脸似乎并不领情。
“嘿,你这死女子,我这是在帮你呢!”朱叶阳恨不能立马拿把刀破开胸膛让幺妹看他的心:“你也不想想,麻将馆里要全是打一块钱的,你能收多少钱?怎么遭也得凑一桌大点的才有盈利嘛。”
“就她?盛气临人的样子你还没领教够啊?就算一个人没有我也不想叫她!”幺妹气鼓鼓道。
朱叶阳正琢磨着怎么说服幺妹呢,赵晓飞在这个时候到了跟前。他长舒一口气道:“哎哟,晓飞,你终于来了。赶紧,帮我说服幺妹这死心眼子,我快给愁死了。”
待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赵晓飞一拳捶在朱叶阳的肩膀上:“哥们,不错嘛,含苞待放四十年,情商这花今天终于开了。怪不得能做到行长助理的位置呢,有进步!”赵晓飞哈哈道:“只是,可千万别昙花一现啊。”
朱叶阳挠了挠脑门:“不过,说违心话的时候,心里别扭得很呢。就像刚才哪货,明明心里想骂她,却要违背内心去讨好人家。我跟你讲,这活儿不是一般人能干好的。”
“这就是生活嘛”赵晓飞拍了拍幺妹的手,调侃道:“姑娘,朱助理说得很对,现在你可是开门做生意,跟以往上班不同。以前你可以按着你的性子来,别人高兴与否并不影响你收入。现在不同,顾客就是你老板,只要是来打牌的人,不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你都得通通拿下,争取让他们为你小店的GDP做出更大的贡献来。”
“晓飞说的意思就是脸皮要厚。”朱叶阳觉得这话很幽默,就又加了一句:“换句话说,就是挣钱不必要脸。”
“死不要脸的,车开来了吗?”赵晓飞莞尔一笑道。
“嗯。”
“幺妹,咱们赶紧出门。”赵晓飞说着话就去帮幺妹拎包:“其他的,路上再沟通。”
那天,赵晓飞说了好多有关情商的知识,还教了她笼络人心最有效的方法。她说利益和尊重是人追求的最大核心。普通人的评判标准,一般是谁对我有利谁就是好人,那么,就更愿意听从给好处人的意愿。依照这个原则,你得让经常照顾生意的牌友占点便宜。所谓占便宜并不是让你做一些能力之外的事。例如在赚钱之前先成为所谓的朋友,请他们喝酒、吃冰棍、或者是帮忙带孩子、买菜什么的。只要肯放低姿态去做,一定会有收获的。牌反正是要打的,谁不想去能做上帝的地方打呢?”
按照赵晓飞说的去做,肯定有违幺妹的性格。但为家,为了儿子,为了生存,她愿意去做出新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