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推门幺妹就愣住了。
王瑜、阮芸,冉小帅还有陈香都等在门口呢,一个个表情严肃,看起来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她本想安慰一下王瑜,说一些节哀顺变的话。可一想到他父亲的死与婆婆有直接关系,就觉得这话太过于轻飘以至于不具有诚意。于是只得垂着头,静等暴雨来袭。
“幺妹,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阮芸捏了捏幺妹的手示意她跟着走。走到王瑜身旁的时候,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瑜哥,你不要太难过了,发生这事,相信我爸还有曹阿姨她们也是没想到。”
“是呀,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呢?”冉小帅附和道。
王瑜没吭声,只是摆了摆手,接着重重地打了个酒嗝,便把手搭在冉小帅的肩上摇摇晃晃往外走。看得出,应该是头天晚上喝的酒还没醒呢。
陈香一直没说话,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不了解内情的人定会以为是她爸出了意外。
幺妹用余光扫了陈香一眼,快步跟上了阮芸的脚步。其实幺妹和陈香是邻居也是高中同学,两人关系好,又都长得漂亮,被誉为两朵金花。要不是幺妹在当年出事后,亲耳听到她落井下石,还会一直把她当最好朋友的。在这之后,幺妹不愿再与之深交,碰到了,也是实在避不开才打个招呼。
“我说钟幺妹,你怎么就不好好管住你家老太太?”陈香那脸一沉发难了:“就是她一天到晚带头瞎闹!闹,闹,闹得陈叔命都没了吧?还有我妈,阮芸她妈,小帅他爸都弄派出所去了。这下不闹了吧?”陈香那满戴黄金戒指的手都快戳到幺妹的鼻子上了。看她愤怒的样子,仿佛这事就幺妹指使老太太去干的。
“陈香姐,你这是干嘛呢?”阮芸用力拽回了陈香的手:“曹阿姨还不是为了大家的利益……”
“利益,利益,谁稀罕那点破利益?要闹她自个闹去呀,把我妈拽上干啥?就算厂里一分钱不赔,我老公也能养活他们的呀……”
陈香说这话的时候,幺妹脑子里闪现出的是她那坡脚的脸上还有一块大黑胎记的花脸老公,不自觉地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本还想回一句的,又觉得在这个时候与人吵架对失去父亲的王瑜来说很不礼貌。
“就是,事情都发生了,你吵幺妹也没用。”冉小帅看了阮芸一眼:“再说,这事跟人家幺妹也没什么关系嘛。”
“你们快点,我去前面招辆拓儿车。”阮芸说话的时候给幺妹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再理那陈香。
“得了吧,省点打车钱,呐,我老公的车就停在前面。”陈香神气地指了指停在马路边那辆崭新的日产蓝鸟轿车。
幺妹一群人在派出所门口守了好半天,老头老太太们为什么被关,什么时候放人,都没人给个准信。至于陈叔为什么会在火车站被碾死,倒是有两个不同版本。大清早,一群人原本还是计划去站马路的,也不知道是谁发牢骚说站马路屁用都没有,几百个老头老太太被冻得半死,人家派几个人守着便万事大吉了。随即就有人提议,干脆拦火车到北京告状去。
这一提议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于是一干人乌拉乌拉就去了火车站。第一个说法是火车靠站时,王叔走在最前面,不知道是谁挤了他,在火车即将停下的节骨眼上掉轨道上去了。还有个说法是,出事之前,有人看见曹阿姨和王叔在车头前发生剧烈争吵,还动了手,王叔的死应该是人为。这个说法吓得幺妹双腿发软,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事件就不是意外,而是蓄意谋杀?
大多数人都认为后一种说法就是扯淡,曹阿姨和王叔无冤无仇,她有什么理由下手?几十年的工友,几十年的邻居,谁还不了解谁?
到最后,至于究竟是谁提议去北京的,也没个准确的说法,有人说是陈香妈,有人说是王叔,还有人说是曹阿姨。
那天,王叔的灵棚就搭在家属区,一共摆了两天。头天是供人吊唁,吊唁之后就是众人一块打麻将,顺便替老人守夜。第二天晚饭之后,请来的乐队开始唱歌为王叔送行。
当乐队歌手声情并茂唱《让我再看你一眼》的时候,幺妹哭了。她想起初进车间,见到王叔的场景——那会儿,王叔也就四十来岁,笑起来慈眉善眼,一看就是那种特有亲和力的人。那天,幺妹愣头愣脑进去,他就微笑着冲她招手:“哎呀,幺妹,怎么才来?听说有乖妹要来我们车间,你看看,小组的毛头小伙们脖子都成长颈鹿了!”他亲昵地拍她的肩膀,指着几个眼冒绿光的小伙,玩笑道:“我给你说,这几个你不要理,以后让王叔给你选个德才兼备的如意郎君……”
钟幺妹正哭得伤心呢,曲子突然变了,变成了喜气洋洋节奏欢快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在欢快的音乐里,饭桌上的王瑜正面红耳赤跟人划拳呢。没喝酒前,他袖子上戴着青纱,脸上也挂着几丝父亲离开的忧伤,甚至和前来帮忙的幺妹及邻居们大发雷霆,让他们对父亲的死负责。邻居们有的忍着性子解释几句,有的干脆小声支招,说这事该曹阿姨负责,要不是她带头闹,就不可能出事。还有的,啥也不说,悄悄就离开了现场。
偷偷离开的人里有曹学金,王瑜这一吵他心里就慌得很,尤其在陈香母亲用那阴鸷的眼神看他之后,他的脸一下变得惨白。老太太那眼神特别瘆人,像两头心怀鬼胎的恶狼。为此,他开始怀疑,母亲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中。而且,这场阴谋终将祸及家人!自从这念头产生后,他就感到特别惶恐,好像四面八方都有眼睛在注视他,仿佛周围的人全是前来监视他的。连那些做菜的,帮忙的都是,要不他们为什么都目光躲闪呢?
跑步回家,关上门、锁上窗、拉了被子蒙住头,他还是觉得害怕。在这时候,他想到了株连、想到了诛心、想到了摧毁身体、还想到了消灭意志。书上看过的那些惨绝人寰的故事一个个活了似的跑出来,全都指手画脚告诉他,世界上最凶猛的动物都无法与人比拟。动物再凶猛,最多把你吃了。可你的意志还在,灵魂还在,你的亲人们也还在。
他想用看书来分散精力,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妨碍他阅读和集中精力。心里老想着可能会被突然而至的警察带走,戴上手铐,关进监狱。他知道自己暂时没有什么过失,而且可以担保今后也绝不会去偷盗、放火、杀人。可是,无意中偶然犯下罪行难道不容易吗?难道,难道不会有人诬陷吗?
王瑜骂街的时候,幺妹没解释,也没说话。在邻居离开后,悄悄朝他手里塞了两千块钱。这点钱数目虽不大,但差不多是她和丈夫全部积蓄了。在她看来,事情是大家闹的,就人家王叔没了,为此她很难过。当然,她心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想法,那就是她不希望王瑜家人把所有的不满迁怒于婆婆,这样势必会对她更为不利。
王瑜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将幺妹拉上桌子,说是要陪她喝几杯。也就几瓶啤酒下肚,他脸上的那点悲伤就一扫而光,手一挥,把肥硕的胸脯拍得咚咚响:“幺妹,从我父亲去世这件事看,你比他们都仁义!这辈子,我王瑜跟你这朋友交定了。以后要有啥事,你只管开口,我要迟疑一下就不是人!”说完这话,他扭头看了看四周,随即压低声音道:“幺妹,不是有人说我爸是在和你婆婆吵架后掉下去的吗?我告诉你,这话是陈香妈说的。但我肯定不会信,曹阿姨和我父母那是什么关系,想要挑拨离间?别说门没有,连窗也没有!”
幺妹实在想不通,陈香妈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她决定等老太太出来再好好问问。
这边幺妹刚走,王瑜就抡起胳膊和妻子张艳划拳,两人一会儿哥俩好,一会儿弟兄好,让人有点分不清关系,分不清环境。要不是王瑜的母亲红肿着眼睛坐在丈夫的棺木之前,会让人误以为参加的是一场喜宴。
在王叔的葬礼上,阮芸、冉小帅、王瑜、张艳、陈香是守夜的主力军,都足足熬了两个通宵,眼睛红得就跟王叔的孝子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