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干了两个月的保安,在此期间,虽然省吃俭用,也没省下多少钱。虽然拮据,但日子也是一天一天过。
这段时间以来,发生了不少事:譬如说邹家老爷子的突然去世;譬如说邹倩倩与肖楠领了结婚证;譬如说雷子因盗窃又被抓进看守所关了几天;譬如说钱为民获得了市“先进个人”的称号,大喜之下大摆筵席,被媒体逮住指责其公款吃喝,因而荣誉称号一夜之间被撤销,并得了记过处分;譬如说,我从肖楠那里听说柳依依辞去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打定主意决定一心一意为她父亲奔波忙碌;譬如说,蔡小花现在常常在为赵凯亮当保姆的空闲里,偷偷跑来“皇冠”看我,每次来都给我带点卤菜带点熟食,并顺便和我谈谈她现在心目中排名第二(我在她心中排名第一)的大好人赵凯亮的生活日常日;譬如说,听同事讲,最近我们这儿来了一个绝色的陪酒女,而这件小事,我完全没放在心上,一点儿也没跑去看这位陪酒女模样的兴趣;又譬如说,三天前,省里的督导组来到本市,就驻扎在人民医院附近,故而,最近钱为民出现在“皇冠”的次数少了很多。凡此种种,诸多事情,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发生在我身边的这些事情繁琐得要命,而其中绝大多数,都令我窝了一肚子的火。说白了,就是一些事我根本不希望它发生,但它却偏偏违背我的初衷,堂而皇之地生根发芽并俨乎其然地开花结果了。于是,对于这些事,我就气得要命。而更加令我生气的一点是,对于这些事,我往往都无能为力,只能坐在一边干瞪眼。
此刻,日落西山,晚霞满天。一朵朵硕大的霸王花铺满了天空,玫瑰红色的光仿佛瀑布般往下泄,地面上的林林总总全都被包裹在这温柔的光中。
我站在“皇冠”的门口,正引导着一辆玛莎拉蒂往停车场开。突然,这辆车的车窗摇下,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男人探出头,冲我笑了笑,“李叔叔,你怎么在这儿?”
我蓦地怔住,一时间盯着这男人发呆。而也就在这时,这男人摘下墨镜,打开车门,跳下车,站到我的面前,“是我呀!李叔叔,我是韩明宇呀!”
“原来他是老韩的儿子!”我心里嘀咕,忽然,我有些手足无措又自惭形秽。我自嘲道:“哈哈,,我如今这模样可真让你见笑了!”说话的同时,我已承认自己现在的卑微,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两件事。第一,就是我刚干保安的第三天,钱为民来“皇冠”,他经过大门的时候,正与豹子说话,但是说着说着突然停在我身旁,很是亲昵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干!”他说的这句话让我心里不舒服了很久。第二件事,就是上个月,我在当班的时候遇见了赵凯亮。那天下着大雨,也是我自法庭一别后第一次看到赵凯亮,他和陈路易乘坐出租车来这儿。我撑着伞跑过去打开出租车的后门,然后出乎预料地看到了他。他当时身体比现在更虚弱,脸色白中带着病态的黄。他盯着我看了十几秒,然后往我制服口袋里塞了一百块钱。我把这一百块钱撕成粉碎,丢了伞,失魂落魄地站在雨里站了至少半个小时。那晚,我发了高烧,雷子给我买了退烧药,不过此事被街道获悉,然后豹子也知道了,他让我居家隔离十四天(新冠疫情虽在国内得到控制,但各地仍严防死守),还在电话里粗声粗气地跟我说,若非钱主任特别交代,这不上班的十四天,“皇冠”绝不会给我发半毛钱。“李富贵,你小子可是托了钱主任的福啊!”他最后这样说。
“李叔叔,你最近还好吗?”韩明宇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敷衍了几句,笑得勉强。他望着我,表情有些尴尬,不过,脸上仍呈现出年轻人独有的那副待人真挚的神情。“李叔叔,关于你的……你的案子,我都听陈律师说了……”
“陈律师?难道你指的是陈路易?”我打断他,惊疑交加。
“是他,就是他!”韩明宇一下子高兴起来,他一手垂在体侧,一手用力地在空中用力比划着,“陈律师可是一个可靠的人呢!这次我回来做生意……虽然刚入门,且赚得不多,不过,感觉很好!尤其是我觉得赚钱完全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儿!真的,完全不费力!也不觉得麻烦!最主要的是,我并不像我爸那样劳心劳力。而我之所以能够如此幸运,完全是因为陈律师。若没有他的鼎立相助,帮扶支持,我怎么能见识到如今这样一个……一个波澜壮阔又处处充满机遇的社会呢?真的!李叔叔,我可没跟你说半句假话!对了,今天我来这儿,也是来见陈律师……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妈却并不看好我和陈律师的合作,她总是在我面前唠叨说我的公司指不定哪天就会出事……不过她这纯属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陈路易给你介绍生意?”我压低了声。
“是呀。”
“那他算是中间人喽?”
韩明宇点头。
“他抽取佣金?”
“嗯,每笔单子抽百分之二十。不过,陈大律师已经很关照我啦。”年轻人朝我粲然一笑。
“那他都给你介绍哪方面的生意?承接房地产的工程么?”我追问的同时,突然感到有些忐忑,心里发毛。
“哪儿呀!”韩明宇友摇摇头,而他看向我的目光里则带有一丝竭力隐藏的鄙夷的神色,仿佛我刚刚问了一个十分可笑的问题,“李叔叔,你要知道,现在的房地产已非十年前的景况了……嗯,跟你说个我刚从陈律师那边听来的消息吧,那就是今年上半年,我们国内倒闭的房企就至少有两百家,而这其中不乏早几年财大气粗、在业内名列前茅的几家……因此,关于房地产工程的承接,我压根没想过。虽然这看上去有点儿‘子不承父业’,但是,用陈律师的话来说,我们是必须‘与时俱进’,紧跟形势,且抓住所能抓住的一切机遇的。李叔叔,我认为陈律师说的这话可谓胸怀见识兼具,你认为呢?”
我不答反问。“你和陈路易约的什么时候见面?”
“七点。”
我掏出手机瞅了瞅,“还有一个小时呢,你怎么到得这么早?”
“唉,还不是怕堵车么?再说,我今天是第一次来‘皇冠’,想先来见识见识。”说到末尾的时候,年轻人忽然露出暧昧的神情。
“你就不担心陈路易会提前到?”
“怎么可能?这位大律师总是姗姗来迟,与我见面若不迟到个把小时,就不是他了。当然了,用他的话来说,这就属于‘正常情况’,因为作为律师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用钞票来计算的,一句话,他的时间就是金钱,宝贵得很哩。”话音未落,韩明宇的手机突然响起。他嗯了两声,便挂了电话,然后朝我两手一摊,“瞧,我刚说什么来着?这不,陈大律师来电话了,说他临时有事,要迟来两个小时。”
“嘿嘿,律师的架子真够大的。”我忍不住揶揄。
韩明宇微微一笑,朝我吐了吐舌头。
“不过,你是怎么结识陈路易的呢?”我眯起眼睛。
韩明宇的脸蓦地涨得通红,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结结巴巴。“这个……这个其实是通过一个介绍人……”
“介绍人?”
“嗯,这人是我爸以前的朋友,更是你的……你的……唉,不提也罢。我们还是别说这个了。”
“明宇,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刚说到这儿就不得不停下,因为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就驶到了门厅外,而且刹车刹得异常的急,奔驰车的车头险些撞到了明宇车的车屁股。紧接着,奔驰的司机猛按喇叭,还探出身破口大骂:“拽什么?开玛莎拉蒂就了不起,就能堵别人的路了?他妈的!臭小子,还敢斜眼看老子,看?!看什么看?再看,我把你眼珠抠下来!”
“你……你这人怎么骂人?”韩明宇撇下我,快步走到奔驰车司机的车窗外,满脸通红地与这司机理论。
“骂你?老子就骂你,怎么了?”
我立即走到奔驰车旁。直到这时,我才看清司机是个满脸彪悍之气的小平头。虽然这他人坐在车里,可仍能看出他身材十分矮小。据我目测,他的身高不足一米六。
“这位先生,凡事都得讲道理,是吧?”韩明宇深吸一口气,仿佛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意似的,话说得极慢。
“屁的道理!你少在老子面前放屁!”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韩明宇怒极,食指指着小平头,气得浑身发抖,“怎么能这样?”
“老子生下来就这样,就这样不讲理,你能把老子怎么样?嗯?”
“流氓!简直是不可理喻的流氓!”
“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你有种……有种把你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小平头说着,跳下车,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瞪着我身旁的年轻人。
“我说你是流——”韩明宇刚说到这儿,就被我一把捂住嘴。“明宇,别挑事儿!尤其是在‘皇冠’的地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忘了,你还约了人!”我凑到年轻人耳边,低声警告。年轻人不再吭声。我松开了捂住他嘴巴的手,转过身,对着小平头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我便用我这两个月以来早已说得滚瓜烂熟、肉麻兮兮又极为低三下四的台词向小平头赔礼道歉。而在说的过程中,虽然我的脸皮仍有些发热,虽然我的心里有些鄙视这样的自己,可是毕竟这套说辞已经说得相当顺口了,因此,无论从词句还是语气上来看,这些台词对于我而言,早已是得心应手,驾轻就熟。眨眼间,我已说到了末尾。“……说到底,这都是我的错……我工作上的失职……而我这样卑微的人,则完全指望着这份工作过活。所以,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可怜我吧,放我一马。”我又鞠了一躬。
而就在我背诵台词的时候,我也再次打量了这个小平头。此人个头虽小,但脑袋奇大。乍一看,就好像在一个小孩儿的身上放了一个大人的脑袋,极不协调。他的脖子短得几乎看不出来,然而这脖子上还挂了一条拇指粗的金项链。
“这人有些面熟,好像我之前在哪儿见过,他……是谁呢?”就在我在心底猜测小平头身份的时候,我背后突然传来豹子的声音。
“李富贵!你怎么回事?怎么让客人的车都堵在门口了呢?嗯?你瞧,后边的出租车就要过来了……你怎么还杵着发呆?快,快快快,快把车辆都疏导了,让车往停车场那边开!”
“豹子!豹子!”小平头突然冲着已走到门厅入口处的豹子挥手大叫。后者目光一闪,立刻满脸堆欢,“‘小龙虾’!你他妈的这几天跑哪儿去啦?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了找你,快把整个N市的地皮都翻遍啦!”
豹子喜滋滋地跨出门厅,迎上“小龙虾”,然后抬起手,突如其来地对着对方的胸口来了一拳。
“我X!”“小龙虾”揉着胸口一边夸张地叫疼一边哈哈大笑,“既然豹子哥找我,那我必定随传随到!”
豹子看着自己攥起的拳头,洋洋自得,自我欣赏。
“小龙虾”开始夸赞豹子的拳头,说刚刚那拳有拳王的风采,还说豹子现在是十足的大哥风范。豹子眯着眼享受着被溜须拍马。
后边的出租车驶了过来,停在奔驰车后边。见状,我立即冲韩明宇做了个手势,让他把车开走,并指了指停车场那儿的小小的保安值班室。后者会意,向我点点头,便驾车驶走。
出租车在门口停下后,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人从车里走下。来的竟是陈路易,而他刚刚还打电话给韩明宇说会迟来这儿两个小时!不知为什么,这位长袖善舞、交际广阔的大律师,今天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神色忧虑。他一直低着头,若有所思,压根没注意到我。直到他走进门厅,看见豹子,才勉强一笑。之后,豹子为其介绍“小龙虾”。后者向大律师伸出手,但是大律师却仰着头,无动于衷地把双手背在身后,完全拿“小龙虾”当空气。“小龙虾”涨红了脸,望着豹子,敢怒又不敢言。
豹子哈哈笑道:“来的都是客!都是客!更何况大家还是为了……为了‘同一件事’(在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他蓦地压低了声音,并且警惕地往四周打量了几眼)来的呢?”说完,他两手分别挽住两人,三人并肩往里走。
“‘同一件事’?豹子指的究竟是什么事?这样神秘兮兮的?再说,陈路易突然对明宇撒谎、推迟约会,莫非为的就是这所谓的‘同一件事’?”就在我暗自思忖之际,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立刻回头,却看到蔡小花那张充满了喜悦却长得很难看的脸。
“富贵哥,你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她露出一个傻里吧唧的笑。而这笑,不知为什么,突然令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位曾经令我神魂颠倒的女人。而那女人与眼前的这丑妞完全是天壤之别,不能相提并论!一个极文雅,一个极粗鄙。而想到这儿,我忽而自问:一心为了佳人付出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再见佳人一面呢?想到这儿,我郁闷地叹了口气。而我耳边的苍蝇已嗡嗡嗡地嚷嚷起来。“富贵哥,富贵哥,你怎么啦,你怎么突然唉声叹气呢?难道你心里有什么不快活?”
我不睬她,她急了,拽住我的袖子,不停追问,问我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我揉了揉太阳穴,她立刻伸手探我的额头,然后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可没发烧!”稍顿,又道:“富贵哥,咱们到停车场那边的值班室说话,好么?哎呀,你这样看着我干嘛呀,难道我说错了么?要知道,咱们每次都是到那儿说话的。还有,你猜,今天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嗯?”她一边向我眨眼间,一边从另一手提着的塑料袋里抓出那个这两个月来让我如此熟悉的保温饭盒,冲我晃了晃,“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蒜泥龙虾!而且所有的龙虾,我都剥掉了壳。我……我每剥一只龙虾壳,我的……心里就甜甜的……富贵哥,你闻,闻一闻……是不是隔着盒子都能闻到龙虾的香味?”
我夺过保温壶,快步向值班室走。身后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女人。
直到我坐在值班室里那张脏兮兮的软椅上,大快朵颐地把一盒龙虾肉一扫而光之后,我整个人才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我感到五体通泰,浑身舒畅。的确,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原本心情很烦躁很糟糕,但是,在吃到了令自己垂涎欲滴的美食之后,就能得到一种安慰。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两个月,我向来不与蔡小花为我做的菜肴作对——因为这些菜相当美味。
“富贵哥,我跟你说啊,好人伯伯(蔡小花最近不叫赵老师,而改作如此称呼)最近身体恢复得很好,他总是夸我做菜做得好,每顿能吃两大碗饭。”
“是吗?”我打了个饱嗝,愤慨地撇了撇嘴。
“啊,富贵哥,你怎么了?我发现每次我一提到好人伯伯,你……你就有些不对劲。”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旧账,你不用管,也不必多问。”
“旧账?什么旧账?你欠他钱?”
“放屁!是他欠我一条……唉,不说啦,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来,小花,说点别的吧。譬如说,好人伯伯最近给你讲了哪些道理,他是怎样俨然一个长辈抬高半边眉毛,和和气气地开导你的?”
“啊!一点不错!好人伯伯和我说话时就是……就是抬高了半边眉毛的!啊,富贵哥,你怎么知道的这样详细,倒好像你亲自看到似的!”
我听后,除了暗自苦笑,还能干什么呢?要知道,赵凯亮那副貌似慈祥与循循善诱的嘴脸,天底下,谁会比我更熟悉呢?之前,我与这个混蛋相处融洽并对他深深拜服的时候,业内就留传着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说法。当时,我自然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不以为然。但是现在,现在情况不同了。
“富贵哥,你在听我说话吗?”耳边的聒噪声攫取了我的注意,我连忙敷衍了几句,蔡小花才又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
“啊呀呀,你都不知道,富贵哥……好人伯伯不仅说话和气,对我也非常的……温柔哩。他在家里,总是细声细气地叫我‘花儿’的叫我。他可会关心人啦。有时候,你简直弄不懂,是你在照顾他,还是他在照顾你。譬如说,最近天气凉了,他就会找出他自己不穿的毛衣,悄悄放在我的床头。有时候,我烧菜烧累了,或是早上起得太早中午犯困,他就会允许我睡上一会儿,这还不算,之后我舒舒服服地一睁开眼睛,还总会发现面前摆着一杯热呼呼的奶茶。啊,奶茶,是奶茶吔。在这之前,我只喝过一次奶茶,买的还是超市里那种三块五一杯的小包装,哪里比得上好人伯伯给我点的这种外卖啊,里边有椰果,有珍珠,有布丁,有红豆,有……”
“小花,你说他……上个月给你加了两千块钱?”
“是呀,好人伯伯说,让我给老家的弟弟多寄些钱回去。而且好人伯伯还背着我……”
“他……他又背着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恼羞成怒,嚷嚷了起来。
“见不得人?”少女大吃一惊,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我不吭声,心里愈加气恼。我暗自想,要是此刻赵凯亮在我的面前的话,我会立刻冲过去掐他的脖子并把他掐得喘不过气。
“好人伯伯背着我,给我弟弟寄了好多书,听弟弟说,都是一些名著,《悲惨世界》、《红与黑》……还有安娜……安娜什么来着的?”
“《安娜 卡列宁娜》”。
“还是你有文化,富贵哥。”
我听着这话,心里颇不是滋味。因为我突然记起我第一次见到依依时,她手里捧着的也是这本书。好久都没有她的消息,她手机也打不通,似乎换了号码。不过,我的前任律师倒是对我流露过一丝口风,意有所指地说她知道依依现在的下落,然而对于邹倩倩这一说法,我始终持怀疑态度,因为自始至终,我都认为她和依依不会成为朋友。
“富贵哥,好人伯伯最近可忙啦,他每天至少要接十几个电话,这些电话大多数都是他的亲戚朋友打过来问候他的身体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有一个电话是例外。”
“例外?”
“嗯。所谓的‘例外’,指的就是那个……坏蛋。”
“肖楠都跟赵凯亮都说什么了?”
“他们说的话,好些我都听不懂,真的,比起好人伯伯,我太不值一提了。”
“‘不值一提’?这个词不是你能说出来的,必定是赵凯亮教你的吧。”
“没错,好人伯伯出口成章,满腹诗书,很厉害的!”
“是的,厉害厉害!他厉害极了!简直不会有人比他更厉害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他身体里装了怎样一副肮脏的灵魂!”
“富贵哥,你是不是和好人伯伯有误会?”少女又疑惑又紧张地巴巴地望着我,嘴唇颤抖。
“关于这点,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和赵凯亮之间的事,你不必过问。也无需过问。你在他身边当保姆,只需要做到两点,第一,不要将你我现在做……做朋友的事告诉他,别在他面前提起我;第二,‘好人’有时也会变成坏人。”
“可是,这是为什么呀?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少女越过桌子,凑到我身边,红着脸告诉我说,她很为我担心。
我本想立即甩开她的手,但是不知为什么,一股突如其来的深深的孤独把我攫住,我任由她拉了片刻,然后声音微微急促地让她回忆关于肖楠和赵凯亮打电话的具体内容。
“‘毛衣’?……他们好像总在提什么‘毛衣’?”
“‘毛衣’?”我感到云里雾里,“小花,你再想想,他们还说什么了?”
“还说什么‘出口’,什么‘美元’的。”
“啊!”我双手一拍,“是‘贸易’!是‘贸易’对不对?赵凯亮在和肖楠做外贸生意,对不对?”
“对对对,就是‘贸易’。啊,富贵哥,你可真有才,什么都知道……不过,你一定不知道他们说着说着,就提起一个姓柳的女人……”
“什么?”我浑身发抖,立即从椅子上跳起,紧抓住少女的胳膊,“关于这个女人的事,你必须一字不落的给我说清楚!听到没有?”
少女被我抓疼了,她十分委屈地望着我,迟疑道:“富贵哥,你这么紧张干嘛?难道你认识那个姓柳的女人?”
“少啰嗦!你只管说,他们为什么会提到姓柳的女人,并且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准备对这个女人做什么?”我双手改抓她的肩膀,因为我的用力,她的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摇晃起来。她似乎感觉到我情绪的失控,并且也因为我对她态度的突然转变而感到惊慌失措。有那么几分钟,她整个人仿佛一座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她看着我的脸,那神情仿佛在问我:“你这个人究竟有多少秘密?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呢?”她蓦地愤怒了,盯着我一言不发地望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甩掉我放在她肩上的手,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摔门离去。她被我气跑了。而她之所以会生气,当然只基于一个理由。对此,我相当有把握,且因此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满足。
我暗自沉思,为“姓柳的女人”的说法感到惶惶不安。我暗想:“既然都与老子见过面,难道就不能与儿子有交集么?再说了,赵凯亮原本就一直巴结着肖家父子,他们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因此,肖楠极有可能联合着赵凯亮一起算计依依。而赵凯亮瞄上依依的初衷又是什么呢?”想到这儿,我猛地心跳加速,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不过,这惶恐具体是什么,我一时间又难以说得清。因此,我感到更加烦躁不安。就在这时,韩明宇找到了我。他说他刚刚在“皇冠”的大厅逛了逛,正要往里走,却被人拦住,说他不是会员不得入内。为此,他想让我带他到“皇冠”里边好好“逛上一逛”。
“尤其要逛逛……‘好玩的地方’……”先前一闪而过的暧昧的神情又划过韩明宇的脸庞,
“嘿嘿嘿……关于这个……李叔叔,你懂的。”他冲我坏笑。
“我不懂。”
“李叔叔,你别……别这样嘛,要知道,我现在也是成年人了,因此,有些……东西,我也可以见识见识嘛。”
我板着脸让他把话讲清楚。
他不无惊愕又略带鄙夷地朝我撇了撇嘴。“李叔叔,我听说这里每个包厢都有陪酒女郎,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抬起头。一弯月牙儿慵懒地挂在天边,几颗稀疏的、不太明亮的星百无聊赖地趴在蓝紫色的云堆里。
“李叔叔,李叔叔……”
“你小子少动歪脑筋!要知道,这种事若让你妈知道了,还不得找我麻烦?”
“嗨,这都是男人之间的事!再说了,只要李叔叔你不说,我不说,我妈又怎么会知道?”
“对了,说到你妈,你刚才好像提到你妈不赞成你与陈路易来往?”
“没错。就是这样。”
“你给我详细说说。”
“咱们边走边谈。”
我领着这个年轻人从“皇冠”侧门的消防通道里走进去。途中,他告诉我,陈路易现在给他介绍出口贸易的生意。刚一听到“贸易”这词,我就想到方才蔡小花提到的谐音词“毛衣”,并且觉得“贸易”这个词,无论是用在陈路易与韩明宇之间,还是放到赵凯亮与肖楠之间,都大有文章可做。不过,至于这内含的乾坤,我却一时间摸不透。
对于陈路易介绍给的出口贸易的具体产品,韩明宇竟一问三不知。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才支支吾吾地承认,说他其实只是成立一个空壳公司,专门给陈路易走账,而每走一笔账,收到从国外汇来的美元及退税后,陈路易都会给他十分之一的返点。“嘿嘿,这就是我所谓的‘轻松赚钱’的不二法门。”这个年轻人居然还朝我笑得春光灿烂。基于我之前与老韩的交情,我很为这个年轻人担忧,我把我现在的住址告诉了他(我没有告诉他我的手机号,因为一来,我不想自己目前被他打搅;二来,我的手机号,他母亲任玲是知道的),让他“一旦出了什么事,就来找我”。他一脸不以为然地谢了我。
半小时后,我带着他来到他所希望看到的“好玩的地方。直白地说,我径直把他带到了那些陪酒女的更衣室的一扇高耸的、破了个小窟窿的窗户前。不用说,这个窗户上的小窟窿是我们保安当中的一些人窥探的兴趣所在,因此,放在这扇窗户前的几块用来垫脚的砖头完全是现成的,它们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稳稳当当,最上面的一块砖头上还沾着一个清晰的脚印。
“啊呀呀,李叔叔,看来,你可是个中老手哇!哈哈,哈哈哈……”压低声笑着,韩明宇踩上了摞得高高的砖块,占据了“最佳观测点”。他先是用一只眼凑近那个窗户上的窟窿饶有兴味却又有些漫不经心地观赏了约莫五分钟。在这期间,更衣室里不时传出轻浮又夸张的嬉笑声,当然,还夹杂着一些争吵声。不过,这种争吵声很小。顺便一提的是,这两个月以来,我只来过这处“观测点”一次,是陪一个贪花好色的同事来的,不过仅仅是那同事窥探了,我后来走开。这倒不是说我不喜欢美女,而是因为我心有所属。不错,这些陪酒女郎年轻貌美,身材火辣,但是,这又怎样呢?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女人不是我的菜,关于这点,我很为自己的忠贞而自鸣得意。
韩明宇突然打了个冷颤,接着,他不停地轮换着眼睛,凑在那小窟窿跟前,嘬着嘴,胸口一起一伏地。他奇怪的模样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问他看见什么了。
“大美人!一个比电影明星还漂亮的大美人!”
突如其来的一股深深的刺痛击中了我,霎时间,我只感觉我的整个人都仿佛被一片巨大的、压抑的、黢黑的阴影所笼罩。我感到不对劲,隐隐感觉要出事。
下一刻,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更衣室里传出。“柳依依,你这个娼妇,竟穿我的衣服?!快,快给我脱下来!”
我立即拉下韩明宇,踩到砖块上,对着窗户上的小窟窿往下窥望。下一秒,我目瞪口呆,如遭五雷轰顶。